在河流上漂泊了20多天,心情如潮,一波紧似一波地冲击着胸腔。可以预见,今夜,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因为这条河流里有一种声音,传颂了数千年。因为有一个身影,飘荡了数千年,他把人们的声音,集结成露珠,让大地来轻声吟唱。
登船之前,我想回避这个人,不去看那些留在文学里的字句,但自我踏上这浩浩荡荡的河流,所见之处,飘荡的,都是他的声音,像幻听一样,他那些字、词、句子,以及音调、声律,长叹低吟地踏歌相伴。
听船家们聊着家常,河岸上偶尔传来大声喊叫,都被他采集了,他其实只是一个卓越的采集者、汇集者,而非个人意志的呻吟。
无所不在,枝叶间,流水间,石头和泥土之间,都是他的声音,他来自大地和人们。
每天,我找不到其他事情可做,只有散步、聊天,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待在船的某个无人处,边散步,边不停地诵读《九章》《橘颂》。我出生于湖南乡下,又长期居住于临楚之地,我的湘音不同于其他人,即便在北方生活了六七年,依旧半点儿北方音调都没有学会,一开口说话,别人就知道我是湖南人。
由此,我的普通话与屈原说话的方式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在那些起伏和断句间,我听到了屈大夫的长吁短叹。
一次次立于船的最前端,观山听水,安静至可以听清远处隐约传来植物的声音、鸟的鸣叫,水与水之间的嬉闹声,沉静的美妙之声淹没万千杂念,寂静至动,我诵读屈大夫的“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夜中行船,年轻的船长文强细心地把驾驶室里的灯光全部熄灭,仪表的亮度也调至最暗,从客厅上至驾驶室,漆黑一片,刚开始进入的几秒钟,似乎以为下到了黑暗的河底,没有一丝光亮。
与文强说话,才知道他所在的位置,慢慢地,模模糊糊看到了驾驶室里的大致轮廓。深夜大雾中航行,两岸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黑就是黑。约两公里宽的河流,没有任何指示,只有雾和水声。
零点过了,文强看我一点儿睡觉的意思都没有,他说,要不船到沉沙港的时候,我叫你?
我说,不行,这是一种敬畏。
文强说,你是在守岁啊!
很贴切的说法。能够为美好的激情表达真我,为花草植物一样的文字守岁,是我之大幸。
深夜,船过鹿角、二郎,到达鲇鱼口处,这里是湖湘主要河流湘资沅澧四水的汇合处,四江汇流,千年的文明品质,数亿年的山水习性,以致人之习气,都汇集于此。
站在船舷,心灵的冲动、凛冽的河风让我身心抖动,一河的水,因湖湘山川石头草木生灵的气息奔腾而来,生龙活虎,我这孱弱的身心何以能够在这激流之川站稳!
船继续走的是上水,经磊石乡,过汨罗江,到琴棋乡。
凌晨3点。
依旧是文强开船。
我在二楼的船舷上,天空大地完全是黑的,我守着这个夜——不睡:天地安静。黑暗在心中暗涌起花香,屈原对美独特的领悟力,枝叶浮动着高贵的植物香,一切为屈原所用,大美至柔,威力无边的真性情:“跪敷衽以陈辞兮”,性情如江水,滔滔而来,声音被大地珍藏。
天空在黑暗中,河流在黑暗中,但一切竟然是如此清晰:清晰的水,暗涌着水分子里的巨大微尘的能量。
我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力量正缓缓升腾,昨天无畏的人物回到今天的船上,河流是不变的,水亦没有变化,我看不见自己,我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人:低垂在船上,像一只曾经搏击于云层的大鸟,像一只潜泳于深渊的巨兽,现在恢复了宁静。
宁静地看着亘古不变的山川河流,昨天和明天都在此刻这一点汇集,被我遇见,认出自己的陌生脸孔。
这样的际遇还会再有吗?
——能够在黑暗的河流之上迎风而行,背风而退,逆风而立,感受昨天在此刻的回响。
王夫之当年也是在这条河上,他一定也曾这样站在黑暗里,蓄积自己内心的光明。他第一次经历这条河流的时候,并没有开阔的胸怀,淤积于心的结,开不出山花灿烂,他听不到自己寂静的声音,但他已势在必得。他被贬贵州,在开悟之前,他走的就是这条河路,他的船还在这里触礁。
这条河里生发的气息是奇特的,屈原、宋玉、杜甫、柳宗元、范仲淹、沈从文,亦都受惠于这条河流。这条河流叫湘江。
黑暗剥蚀着我身心的污垢,阵痛难忍,不可忍,而需要,阵痛后,再新生。
文强在驾驶室里喊我,唐叔叔,来看。
船上的卫星导航显示,船已近沉沙港。一个此刻的点留不下来,但沉沙港,一个文化的点,在这河流之上,去论证屈原具体在哪一处跃身于河流,太不重要了,只是,我知道,是在这一段河流里,屈原怀抱他的理想,飞翔起身体,跃进我正经历的这条河流。
大地无山水,大地只有山水,是同样的一个问题,只是,我知道,屈大夫,你到过这里,你看见过这一切,体会过这一切,你才能用文字把这些你听到的描绘下来。
为了我自身的一个具象的寄托,我经历了他的河流区域。从此,这条河于我,有了全新的意义。
作者:唐朝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