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参加完表竹村文化景区建设研讨会,我流连于掘冲河畔。站在厚实的土地上,我一路行走,一路回望。晚风荡漾,送走了盛夏的炙热和喧嚣,带来了浅秋的清凉与静美。我醉赏秋景、醉饮秋色,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个曾经古朴而沧桑的表竹村。
南方的山是动感灵性的,阳江东边的紫罗山脉也不例外。大山连绵数十里,北面是台山,西北面是恩平;西南方向的阳东新洲镇,方圆百里都是田畴与坡地,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顺着北南走向的山势,哗啦哗啦流向大海。这条河流的下游叫寿长河,中游叫三山河,上游支流有一段叫掘冲河。
掘冲河发源于林木丰茂的紫罗山山麓,先由北向南俏皮地犁出一条充满动感的蛇型线条,然后受到一垄坡地的抵触,再急切地折流向东南,或许这就是“掘冲”之河名称的来历。岁月流逝,沧海桑田,大自然的喜怒哀乐,将这片河流转弯之地塑成了一方小平原。
时序轮转,随着人口一波一波往南迁移,明朝隆庆年间,终于有一黄姓人家发现了这块风水宝地。据说黄氏祖居台山潮镜,后有黄文伯一支迁居到此,开始与山河相拥,开荒辟地,营造家园。黄氏老祖宗信奉东坡居士“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理念,在村边屋后种了许多竹子,竹修林茂,坚韧高挺,周边的人惯称之为表竹村。掘冲河因为有了表竹村,便又多了一个名字——表竹河。
掘冲河静静流淌,昼夜不息。它见证了冬春的转换,更见证了时代的变迁。
或许是先祖流离失所的苦难,让表竹人倍加珍惜眼前这一方水土,他们在这里落地生根,开枝散叶,用心用情建设家园。表竹村坐北朝南,房屋多为典型的南方平房,村前置有一大块空旷地。村的四周建有围墙。村的南面有一口东西近200米长的鱼塘。鱼塘南面是一片面积几百亩的大田垌。村的西北角,两层高的炮楼如卫士守护村庄,特别引人注目。
表竹人建炮楼,并不是为了好玩或炫耀。30多米宽的掘冲河从表竹村东头淙淙流过,再往东2里多就是三山河。涨潮时,帆船可以从下游的寿长河驶入三山河和掘冲河装卸货物,再通过水路远销到北津港和阳江城。三山圩就在与表竹隔河相望的船山的西南背面,是个街道呈“丁”字形的小圩。三山圩东北面不远处有座马岭山,沿着马岭山脚往西北方向走3公里多就到了繁华的新洲圩。
伶俐的表竹人,利用这地理空间,把生意做得热火朝天、顺风顺水。他们把2000多亩耕地和3000多亩山地的地力利用到极致。村前大田垌的几百亩水田种植水稻、红薯、土豆、玉米等主粮,后山和村边屋后的旱地栽种白菜、萝卜、花生、茄子、豆角等农作物,周边的山地种上荔枝、龙眼、番菠萝、番石榴等水果。表竹人先是用这些好收成到附近的三山圩和新洲圩,换取所需的日用品和生产资料。后来,随着地力的改造和生产力的提高,剩余的产品越来越多,表竹人干脆通过远途运输,把货物销到阳江城等更远的地方。一些眼光独到的表竹人,尝到了交易的甜头,索性利用农闲时间,做起贩卖物料的纯粹商贩。
富起来的表竹人将钱财用来添置田地,便出现了文伯祖、以良尝、三槐堂、右启堂等四大祖尝,全村在表竹和周边乡镇共有9000多担尝租。为了在乱世能保护好村民和自身的利益,有钱的表竹人着手购买枪支弹药等武器自卫。20世纪30年代,表竹村3000多人,就有长短枪30多支。炮楼也随之应运而建。
靠人力和畜力进行生产的时代,抱团求存是表竹人的底层哲学。30多年前,我在基层政府工作过,曾驻点表竹村,与许多村民有交往。这是一段值得纪念的日子,这里有一群值得敬佩的人。表竹人有血性不势利,能包容不排外。除了大村,表竹村还有7条自然村,作为表竹大姓的黄氏,从不欺负周边的小姓族群。他们同在一片蓝天下搞生产谋活路、吃喝拉撒、联姻繁衍,大家守望相助、相处和睦。
表竹人讲究耕读传家,家国感情浓厚。表竹的尝租,除了保证宗族事务的日常支出,多数用于办私塾,奖励和资助每年考上中学和大学的莘莘学子,激励他们饱读诗书,改良社会。
1938年10月广州沦陷,有一位叫黄德鸿的表竹热血青年,中断了在中山大学的学业,返回阳江城。次年1月,被发展为中共党员的黄德鸿,回到表竹村组建党的组织。他把进步青年黄德昭和黄诺发展为中共党员,成立了村里第一个党小组。他们联合假期回乡的两阳中学中共党员黄登高、黄士兴,成立了表竹村中共临时党支部,并以黄德鸿的“宁远书室”为阵地,组成“大同读书社”,积极开展工作。
表竹青年组织了抗日宣传队,他们高歌着《松花江上》《义勇军进行曲》等革命歌曲,从掘冲河畔出发,走向三山、乌石、福扬、平田、新洲等村庄和圩场,宣传共产党的主张,号召广大民众团结起来,抗日救国,保家卫国。
1941年3月3日,日军从南鹏岛入侵阳江城,一路烧杀抢掠。表竹党组织根据中共阳江县委的指示,成立了有30多人枪的抗日自卫队。稍后,党小组以村中近百担“文伯祖”尝租,创建了表竹小学,由中共党员黄登高任首任校长。从此,表竹小学成为两阳地区党的武装力量活动的重要据点。
全面内战爆发后,阳江县国民党保安营敖敏超部进入阳东地区“清剿”,从1947年开始,中共武工组被迫开展游击战,在阳东一带牵制敌人。1949年4月10日,恩阳台独立大队正式成立。因表竹村三面环水,一面连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所以恩阳台独立大队部分武装长期活跃在表竹。马德里、赵向明、林良荣、陈中福等大队领导经常驻守在表竹。
恩阳台独立大队的许多战斗都是在表竹发起的,计有大小战斗20多次。国民党军队也先后15次疯狂扫荡表竹村,均遭到革命武装的英勇还击。
解放战争后期,表竹成了革命武装的兵运站,各地参军参战的人先到表竹村,再由表竹联络总站输送到各个部队。表竹还是筹集钱粮供给部队的基地。据不完全统计,仅1948年、1949年两年间,表竹村从祖产以及“二五减租”征收的公粮支援部队的稻谷就有3万多斤,钱粮和各类物资价值白银约4000多元。
通过革命战争的洗礼,表竹村有23名男女青年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还有6位青年参加了抗美援朝志愿军。
在残酷的革命战争中,表竹人作出了很大的牺牲,多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1949年8月中旬,在参加攻打新洲敌人炮楼的战斗中,表竹的恩阳台独立大队雄狮连战士黄德锐壮烈牺牲,年仅24岁。同年9月2日,敌军一个中队袭击表竹黄斗大环仔据点,交通员黄计保被残忍杀害,时年31岁。为缅怀这些同志,人们在附近建起了革命烈士纪念碑。这些同志虽然已经离我们而去,但他们的事迹闪动在表竹人所讲的“古仔”(故事)里,长存在人们的记忆中,他们的足迹更是深深地留在了掘冲河畔的山水间。
表竹人参加革命,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了建设民主文明而又富强的国家。黄德鸿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1939年,回表竹参加革命的黄德鸿得到党组织的批准,到西迁云南的中山大学复课,继续求学。1948年底,黄德鸿经过层层筛选,考取了联合国社会福利机构人员,但他最终没有到纽约联合国总部去任职,而是去中山大学当了一名教师。对于放弃出国之举,黄德鸿引用曹丕《典论·论文》中的话“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来表达其潜心学问、服务祖国的理想与追求。
如今,表竹人还在传颂新中国成立前夕,黄德鸿写信回表竹告诫亲友,让他们把田地财产都分给穷人,大家一起过“大同日子”的故事。
黄德鸿一生勤奋,致力于工业经济和企业管理的教学与研究,他先后在中山大学、中南财经大学、湖北大学、暨南大学任教。作为教授和博士生导师,他桃李满天下,著作等身,入选《当代中国经济学家录》以及《20世纪中国名人辞典》。
小小的表竹村,走出了一大批像黄德鸿这样的教师、医生、画家等人才。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留守表竹当地的同志,没有因为革命战争年代的付出而居功自傲,他们低调而本分,土地改革,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交公购粮,一样都没有拖后腿。
改革开放之后,和祖国其他地方一样,表竹村生机勃发,迎来新的发展。村民积极寻找致富门路,年轻人纷纷走出村庄打工创业,老人、妇女留守后方。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村里的房子越建越漂亮。同时,商品经济的发展,对传统价值观念带来了冲击,村里田地没人愿意耕种,就是种了也是疏于打理;读书氛围变得淡薄,一些村里的子弟中学还未毕业就外出讨生计。这种情况,让重视耕读传家的老一辈表竹人忧心忡忡。
进入新时代,国家加快实施工业反哺农业,推进乡村全面振兴。敏锐的表竹人抓住机遇,积极争取各级党委和政府对老区的重视与支持。黄学旋、黄德谦、黄文英等众多在表竹战斗过的老同志和乡贤,积极为表竹村的发展奔走呼吁。
我曾多次接触过黄学旋老人,他是新洲平田人,在表竹小学当教师时参加革命工作。1984年,黄学旋从领导岗位离休,1990年随子女移民美国。2013年,老人主动放弃美国国籍,毅然回到祖国,并重新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老人为表竹的建设发展四处奔走,他生前说,如果不把老区建设好,自己没法向死去的战友交代!如今93岁的黄德谦老人,不忘初心,经常深入到机关、学校、企业和村庄去宣讲表竹的革命故事,为红色文化的传承倾注大量心血。
在各方的热心帮助下,表竹争取到上级的资金支持,并且发动乡亲们捐钱捐物。分散到各地的表竹人没法忘记这片红色的故土,纷纷向这里靠拢,开始了对家乡全新的建设。
表竹人精打细算,厉行节约,没有大拆大建,而是最大限度地保护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推动表竹进行“绿色发展”,让全体村民共享发展成果。2021年6月,投资1300万元的表竹革命遗址修复工程全面竣工对外开放,成为大家喜爱的“红色旅游”打卡点。
表竹人还对各条自然村进行整治,规划建设生态美丽家园,表竹旧貌换新颜,被评为“阳江市十大文明示范村”。同时,表竹人积极谋划乡村文旅产业及特色农业的长远发展,实施乡贤回归工程,引进农业龙头企业,走“企业+基地+农户”的发展之路,革命老区不断焕发出新的活力。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掘冲河依旧像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在表竹村东头流过,这个村子的兴衰轮替,是中国乡村发展变迁的一个缩影。这里,深藏着一幅幅古朴的民俗风情画面,也沉淀了历代村民的苦难、奋斗和追求。
作者:黄仁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