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西严寺,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看矗立在寺院背后大山之巅的那座烽火台。历史的幽微或宏大,总让我心向往之。
在广袤的塞北大地,大大小小的烽火台随处可见,有的立于山巅,有的立于平川,少说也能数出几百座,看着早没什么新鲜了。历史的大戏一幕幕演过,烽火台已不复往日的功能,只是作为历史的承载,引人发思古之幽情。数百年来,这些黄土夯筑的肌体,皆受雨水冲刷、风沙削蚀、人为破坏,高度变低了、体量变小了,但凭着当年人力的艰辛修筑,它们坚固如初,静默如初,拥有了能够抵御漫长时间侵蚀的耐力,所以,远望这些烽火台,谁能说它们没有生命呢!
就是西严寺背后大山上这座有生命的烽火台,让我长久远眺,并终于走到了它的身边。
2
那是一个阳光晴好的初秋之日,淡淡清风扑面,季节在不经意的变换中,透着一份叫人心动的禅意。我和文友杨玉玺一道,朝着慕名已久的西严寺与烽火台而去。
我的故乡甘河村,距离西严寺所在的王家园村尚有一段路程,但很早就听说该村西面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寺院,而寺院后面的大山上还有一座烽火台,虽未踏访过,心头多少还是涌起些神秘感,况且,要攀到大山之巅去亲近烽火台,就一定得先看西严寺。
大同的诸多古刹名寺中,西严寺算不上尽人皆知,但还是有些名气的。清代《大同府志》记载:“西严寺位于大同城西十七里的武周山东麓。由涧道盘折而上,依岩垒石,台殿宏丽。明万历年间修,有碑记。”依记载判断,西严寺位于武周山东麓无疑,殿阁宏丽也如府志所记,但一个“修”字,却令人费解——是万历年间修建,还是修缮?不得而知。大同民间早有传说:“先有西严寺,后有华严寺。” 又云:“先有西严寺,后有大同城。”凡此种种,在民间广为流传,尽管没有确凿考证,但为西严寺的修建年代增添了几分扑朔迷离。
西严寺依武周山脉大钟山山腰而建,坐西朝东,殿宇参差,登临远眺,半个大同城尽收眼底。武周山在塞北可谓名声赫赫,因为举世闻名的云冈石窟就开凿于此山之中,可见此山在古人眼中的灵秀之气。历史上,西严寺与山下王家园村的“杏园”,是大同城外的一处名胜,曾引来不少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驻足,游园、览胜、问佛、唱和,尤其在明朝,据说很有些盛况,留下了一些歌咏西严寺风光的诗作,如明朝大同代王府宗室鸥江(据说,是首任代王朱桂的第七世孙)的《西严寺南园》(许殿玺编著《大同诗文选》,北岳文艺出版社,1996年):
宝地新开一径斜,横窗修竹映桃花。
携壶自汲东林水,玉碗闲煮绿乳茶。
这诗,读来颇有几分名士风流之感,让我想到了魏晋“竹林七贤”的潇洒。古人笔下的意韵,一半出自天性禀赋,一半源于周遭环境的触动,纵然鸥江才高八斗,若没有西严寺和杏园大美风光的感染,想必也难写出此等清新淡雅之句吧。如今,杏园已不存,只留山腰上的西严古寺,独览世间风云。鸥江若知道他写下的诗句仍为后世流传吟咏,一定感到荣幸吧!
从西严寺出发,顺大钟山的山势登临而上,那静默的烽火台已在遥遥招手了。
3
初秋的塞北,气候最是宜人。举目苍穹,卷积云如团团棉絮,时而在蓝天上堆叠簇拥,时而又如浪潮奔涌。风吹来,野草的清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鸥江的《西严寺南园》一诗,写的是春来桃花绽放的美景,若他在秋意渐浓时登临此山,想必笔下会是另一番景致了吧。
我和小杨都携带着相机,一路攀爬,一路拍摄眼前的美景。在走近山巅的烽火台之前,我已经看过了塞北许多个地方的烽火台,但每一次的心情都不同。我曾远远地眺望过大钟山上这座孤零零的烽火台,感觉它从不曾改变,静默而孤独地立于山巅,一年又一年。我请教过大同本地的长城研究专家,他们告诉我,大同境内的长城,绝大多数修建于明朝,明早期、中期、晚期都有,大钟山上的这座烽火台,也许是当年土长城的一个墩台,而蜿蜒的黄土墙体已经消失,只剩下它独自立于山巅。这是专家的推断,却让我心头泛起一阵涟漪——这么说,它在山巅差不多已立了近五百年。时光可以让所有的事物消弭,由黄土夯筑的长城,最终也会归于黄土,但一座貌似普通的烽火台竟顽强独存,让人有一份敬意油然而生。
秋风阵阵,从头顶掠过的云朵,似乎喧响着生命的力度。
当我和小杨走近矗立在山顶上的烽火台时,内心的欢喜瞬间变为一种虔诚,皆静默无言。数百年沧海桑田,眼前的烽火台仍近三米高,但一定比当年小了许多,加之人为挖出的大大小小的洞孔,它已残缺而有颓圮之势,却依然坚固,且夯土层清晰可见,由于太过坚硬,竟没有多少野草能够扎根生长,只有几株枸杞斜斜地在向阳一侧的夯层里存活了下来,叫人感叹生命的顽强,不过,我更玩味一座烽火台所连起的长城的故事。在到处都是岩石的大钟山,并未见到多少黄土,而五百年前明朝的夯筑者,是从哪里取土修筑了这座烽火台?要知道,大钟山虽然并不高,但从半山腰爬至山顶,已经是气喘吁吁了,若负重攀爬,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著名长城研究专家董耀会先生说,“要建立游牧和农耕交错地带的秩序,才会修筑长城。中国人修长城是为了和平。”曾几何时,我因这几句话而热血澎湃,尽管在许多人看来,黄土夯筑的长城似乎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长城,但毫无疑问,它们都是长城,是智慧而伟大的古人留下的旷世杰作。我不敢把大钟山上的这座烽火台夸大到是为了“建立游牧和农耕交错地带的秩序”而筑,但五百年前狼烟升腾之时,烽火台彼此呼应,谁能说他们不是为了缔造一种稳固而和谐的秩序呢!至于和平,由一个个烽火台连接起来的长城,护佑着中国人千百年来守望的美好家园,这便是和平的最好印证。
流云从头顶的蓝天飘过,风则在耳畔呼呼流响,激荡着天地间的诗意。我和小杨摁动快门儿,拍下了站在大山之巅看到的景象:云过风响、重峦叠嶂、草木葳蕤……自然,更有虽已残破但依然矗立的烽火台。当淡淡秋风漫过周身时,我想起了当代的一位长城卫士的感言,“中华民族之所以为中华民族,就是因为我们的文化特性,而长城维系的,是中华民族的心与魂。”
大钟山上的烽火台,或许曾经维系的就是山下人的心与魂。
4
年年岁岁,烽火台与大山为伴,迎接着所有的登临者,也会在人们的遐想和感叹中,继续着真切却谜一样的存在。
拜别烽火台,历史便倏然隐在了身后。
下山道上,见一位老乡在路畔歇缓,许是刚刚爬过山吧,便走上前和他攀谈。我没有说我们是来看烽火台的,只说拜谒西严寺。老乡两眼放光,顿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和我们说着这寺院的种种神奇。循着老乡的讲述,相信这里还有许多未解之谜,诱惑着山外的游人,更诱惑着住在山脚下的乡民,但有多少人会冲着山巅的烽火台而来呢?从五百年前夯筑时的明朝一直到今天,历史跌宕起伏,最终成了立于山巅的一处古迹,不能不叫人感喟——感喟它的坚固,也感叹它的独守。
我还会来大钟山看这座烽火台的,在我没有走到它身边之前,它已经在山巅立了五百年,下一个五百年,顺着历史的烛照,人间的沧海桑田,它比芸芸众生看得更加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