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黄山头月亮湖。
一
公安黄山算不上巍峨,但有它的固定高度和历史高度。山与湖之间,氤氲了四季风雨。冬季山峦中,挺立着幕布一样的落叶乔木林,林下积雪有点厚,构成了冬日肃穆的质地。雪无声,但凌厉,扑在脸上,刀片一样刮。树梢,湖面,低头走路的人,似乎都在这刀光剑影中。
月亮湖浮着一层雾气,与雪光辉映。它已经很久没结冰了,就好像一条河,流着流着就不见了。不见了,不是消失了,而是等待一种契机,等待去年的那场冻雨,等待雨后大雪的降临,于是有了冰湖。那一刻,湖面充满了清冽而柔和的光,仿佛是透过一层玻璃照进去的。白色黄昏,陪衬着居民的冷静与热情,而天空在湖心,又在我的头上。
湖中栖息着鲫鱼。它对水质的要求不高,应该说只要有水,它就能生存。这冷而清的湖水,滋养了它们的眼睛,泛着清亮又健康的色泽,与我无数次在鱼塘见到鲫鱼不同。此时,鲫鱼结群,在水底潜游,斑纹似的鱼鳞闪闪发亮,如水中开出的桃花。湖面上,绿翅鸭这里一群,那里几只,似点点青墨染缀于画中。它们或一个猛子扎下去让你找不到它的行踪,或似小葫芦一样漂浮在水面上觅食,或像一朵朵在天空翱翔的彩云,落下,又飘起,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
水中,岸上,天上,都有绿翅鸭。我不禁想起李白的诗句来:“恍恍与之幸,驾鸿凌紫冥”“云归碧海夕,雁没青天时”“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在我看来,古时的大雁是李白诗里的意象,感染了今日的我,拉近了此时月亮湖的绿翅鸭,我们在诗里相遇。
它们怎么会在月亮湖过冬呢? 也许是因为环境好,食物丰沛。
雪,停在了山脚下,雾气散去,阳光洒在视野之内,一片明净。绿翅鸭在低飞,发出嘎嘎嘎的叫声,震落了一棵白桦树身上的少许雪。岸边是密集的白桦林。白桦树每失去一根树枝,就会结一个疤,成为树的眼睛。落叶乔木,一般会一边生长一边脱枝,像壁虎断尾,在受伤处留下疤痕。所有的生命体都似如此,植物会流汁液,动物会流血,菌类则直接腐烂……白桦树是“眼睛树”,白桦林是“眼睛”的树林。一只白鸟站在白桦树上,俯视湖面。除了雪,地面只有雪。
二
湖中央有雨亭,如莲荷。瓦顶铺新雪,白净。一名男子端坐于亭边,手握钓竿,如一尊石像。他是谁呢? 难道他在“独钓寒江雪”? 难道这是一个隐喻? 或是月亮湖的一种象征? 不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放下如线的鱼竿,两足平行而立,屈膝下蹲成马步,身体微向前倾,两手握拳,拳眼朝前,拳背朝地,向前方打去。沉寂的湖,被一个钓鱼的“练武”的男子惊动,瞬间生出另一种意味。
亭子不远处,是一叶木舟,约五米长,停在湖的中央,上面覆盖着雪,与神秘的钓鱼者形成呼应。舟上的人上了岸,他不能一直在舟上过日子。月亮湖的渔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上岸,粘一粘土气。只有从泥土中汲取源源不断的营养,人才精神气十足。
此时,山影、树影、人影,倒映于湖中,似寂寥的古画,饱满而柔韧的墨线,高远而富有弹性。雪还未开始融化,山体冷涩,森林疏朗。被雪包裹着的各种树,只有一种颜色,纯净的洁白。在我的视线里,它们等高、集体肃然。
雪,虽然停了,但在我心里,它依然在下,仿佛从十年前下到了现在,又下到了十年后。我想起了史铁生《我与地坛》里的一句话:我什么都没有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放。
远处,有一座独木桥,不宽敞,也不平坦,看起来就不安全。人生之路,要紧的就那么几步。对月亮湖的人来说,独木桥是“要紧的几步”。但“这一段路”,对山外的人来说,肯定最难走。湖里人习惯了,也就如履平地了。人生旅途上,以前、现在会遇到独木桥,将来也会碰到独木桥。面对它的时候,只有三个字:走过去!
此时,我没有上独木桥,不是怕,我还有很多方地方要去看,节约时间。
我选择了木船。我从小在虎渡河边长大,与船有着深厚的情感。看见湖水,河水,江水,我都不会畏惧。读初中,我就喜欢在河里冬泳,像一条鱼。在城市中生活久了,每隔一段时间,我会跑到山村“放养”自己。
在高楼里生病,就在自然中治疗。返回去,是另一条路,也是另一种体验。
三
上了岸,还是雪。露出湖水的湖水,慢慢消融着雪。带
着冷气的雪,积在芦苇、白茅和大树上。有好几处,发脆的杨树枝被雪压断了。寻食的鸟雀在树木之间展翅、跳跃,振落了一些枝丫上的积雪。远处的群峰,白茫茫一片,似一座座盐山。再远的地方,迷蒙,空旷,清而不寒,寒而不俗。
风霜雨雪,铸就了月亮湖人刚毅坚韧的性格。男子汉们无惧一切,独自去荒无人烟的地方狩猎,与动物斗智斗勇,去捕捉冰天雪地摄人心魄的美。
树叶见证了一棵树的耐寒程度,无论是白桦、水杉、山里红,还是大青杨、水曲柳、山槐,只有针叶树还保持着墨绿,其他树都未留下一片叶子。我特别喜欢雄伟清幽的椴树,它能消除有害气体,抑制灰尘。有一段时间,它的树叶似“会飞的花朵”,或像一树枯叶蝶。
椴树花是个好东西,月亮湖人有喝椴树花茶的习惯。做法很简单,将椴树花和苞片一起烘干,喝时用开水冲泡即可,味道清香微甜,具有益气补胃、止痛解毒等功效。椴花蜜则比较名贵,风味独特,晶莹剔透,如牛奶雪糕,也叫白蜜。椴花蜜还有很好的药用价值,可以润肺止咳,补血止痛,增添食欲。它在明清时期是贡品。
月亮湖的气候适合植物生长,且土壤肥沃,水和氧气充足,温度适宜,大多数树种数年便窜出十几米高,而北方缓生树种数十年才长成数米。一位对植物颇有研究的朋友说,长得越快的树,死之后越易腐烂。反之亦然。这也是自然法则。越发珍贵的事物,越需要用时间来熬。
四
走着走着,我看见一棵倒在河岸边的树,身体完全被雪覆盖了,好像一种生命的符号。也许,它在沉思,在憧憬,等阳光出来,就能站起来了。
此时,月亮湖像一只深邃之眼,望着我,也望着天空。顺湖而下,不时有动物的脚印出没。动物们先我而来,难道是想给我带路? 当我回到月亮湖山脚下,再回望——它似一位母亲,各个山峰是其孩子,湖就是脐带。
山有韵,湖有灵,人有情。山湖之间,蕴藏着“土味”“石味”“村味”。曾几何时,这里垒游道、拉缆车、辟新路、修竹桥、建森林民宿、生态农庄……经过一番艰难创业,月亮湖成了“金银湖”,一举成为红色教育基地、休闲度假区、“国家森林公园”。
站在马鞍山村的村史馆边,站在月亮湖旁,我仰望天际,搜寻它成功的密码:山之所以雄伟,湖之所以无瑕,是因为要哺育万物众生。
在雪季,我登上月亮湖之顶,看风塑造了壁立万仞的山,听雪滋润了韬光养晦的本草。从山巅往下俯视,是广袤的树林和皑皑的白雪。纵横交错的山脊,如大地下的根须,把群山连接在一起。我,成了其中一截。
见识了月亮湖,就见识了一段黄山头历史。月亮湖是黄山头历史的一截。
我从月亮湖带了一块砾石,鸡蛋大小,溜光发亮,估计被湖水滋养了一千年。我知道,我以后还会来此沐雪、登高。四季都来,春日里欣赏夹竹桃,看一朵花长成一种精神;夏日里出一身汗,站在山巅上吼一吼,看云,听风,赋诗;金秋时节,在电影里才有的那种楠竹旁冥想,然后倒立行走,寻思功夫长了多少;寒冬腊月,徜徉在石板路上,听那首熟悉的山歌在心里响起:这一片净土在传说中永恒,这一方静地住着古老的民族,每个人都能歌善舞……
从1到365,天天发生着故事,落脚点还是冬。这时候的雪,把自己交给山,交给湖,坦坦荡荡。等夜幕降临,亭子不见了,木舟不见了,森林不见了,白融入黑,我也不见了。此时听雪,一片寂静。月亮湖容纳了所有,包括自己。那一刻,我才真正进入到山中。
所以,冬天的月亮湖才是最美的。
而今,许多山民走进了城市,把湖留给湖,把山还给山。动听的山歌,袅袅的炊烟,熟悉的呼唤,鲜美的竹笋,开怀的大笑,迷人的夜色,久远的传说,仿佛仍在山上回响,也在月亮湖人的心里回响。
我相信,留在这里的月亮湖人,每次凝望这座大山时,如临父母。
陈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