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周末再带你去,其实五十多里外的蛇桥,整个季节都会蛰伏在那里。周末游人更多,争奇斗艳的面孔,热闹也是一种风景。但你偏不依,偏要天亮后就去,一种小女人的情绪瞬息万变,朦胧灯光里,你的脸变小,变硬,顿时与茶坊温婉的氛围违和。我今天带你去,清早出门天气凉爽,电话里,你欢悦的声音说整装待发。我看着你由远而近走出小区门口,一袭白裙迎风轻微拂动。而此时,城市一夜酣睡后恢复活力,太阳久久地躲在云层里。
昨晚在茶坊,我对你讲述蛇桥的来历。这之前我曾对你讲过丘濬,明代海南的一位大贤,学识渊博,官至宰辅,他的石塑像头微仰,有一副刚毅的面容。最早的石桥在他提议下建成,村民信任德高望重者的智慧,他的威名令人慑服。从此石桥拦水灌溉农田,终结村与村间争水械斗,还便利村民过河。大贤者兼具大德,睹物思人,丘濬的名字因此在石桥上延续了几百年。呈现于当世的蛇桥长约两百米,横贯龙塘镇国仓村旁的美味河,全由大小不一的火山岩石垒成,模样笨重,中间有好几处泄水桥洞。初名美味桥,美味河上美味桥,俗到有味的名字,古人的命名抱朴守拙。因石垒桥身弯曲如蛇,当代人便将“美味桥”改为蛇桥。水间蛇动,桥立时有灵性。
车刚驶出海口市区,太阳露出云层,斜悬东方天空,洒下一片橙黄色柔光。
你坐在副驾驶座上很少言语,似乎正一心一意观赏窗外的风光,在意尘土中闪过的人影和房屋。也可能想起了你的过往,近期你经常这样,不堪的往事常扯着你下坠,一想呼吸就急促粗重,你经常不知不觉地陷入往事的泥潭。每个人都掌管着自己的人生,都有往事,你那段遭遇却不合你的本性,近似荒唐,一段完全失控的日子。
这是一个很俗气的故事,意乱情迷,放纵与陷阱,与世上流行的种种片段无异。海南黎族的“三月三”是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每逢这天,黎族同胞带着米酒、竹筒饭、粽子,穿着绣有大力神的服饰,从四面八方赶来汇集,他们祭拜祖先,唱山歌,跳竹竿舞和槟榔舞。去年三月三,在位于海南岛中部的保亭,你认识了一个在海口工作的湖北籍男子,你一见魂飞,一个男游客和一个女游客的偶遇,旋即成为你心心念念的天赐缘分。他模样出众,俏皮幽默,初见时每句话都令你心怀敞开,如久旱禾苗迎接雨露。至今你仍承认,在那段日子里,他彻底驾驭了你的人生,他手握缰绳,你高傲的青春不再高傲。短短半年的恋情,因男欢女爱始,以居心叵测结局。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挥霍无度,挥霍你仅有的钱款,挥霍你的青春,然后转身衣冠楚楚再去寻找下一个宿主。上苍有灵,这个男人最近于一场车祸,从此轮椅支撑着他的日和夜。本来这足以平衡你的内心,胜却无数抚慰言语,但你太善良,这个消息使你更加患得患失。为他的不幸,为你自己的不幸。
停好车,我从车后座拿出一把紫罗兰色雨伞递给你。你不接,你说要完全暴露在阳光里,晒成一个黑色的野孩子。
正如所料,今天的游人不多,我们沿着长条石块铺就的台阶一步步朝河边走。这段约百米长的台阶铺设于明朝成化年间,距今五百多年,我低头忽然想到那些淌汗铺路的古人,我们踩踏着古人的汗渍前行。眼前的河水闪着粼粼金光,美味河边是美味山,一座林木茂密的小山丘。山上紧挨桥头的地方,竖立着“丘濬祭抱元境神碑”,碑文苍老刚劲,密密排列,勒石记述,真正名垂青史的历史记忆。这时我还在诧异,这里古人对山和水的命名竟与食物有关,十足的味觉体验,取名美味,是向往,是渴望,抑或大快朵颐后的回味之作?没有人能回答,徐徐轻风送来稻田和河水的味道。
桥头竟酝酿出商机,沿着台阶,两边有许多坐在矮凳上卖农产品的农妇。她们年龄不等,皱衣服随意混搭,眼中满是期待。小摊位上有酸豆、苦瓜、茄子、腌制好装在塑料瓶里的芋头梗,她们不停地向游人唠叨这些是自家农产品,纯天然种植。
你拉住我停在一个中年妇女摊位前,她伸过来的左手令我心里一凛。她左手没有手掌,手腕处光秃秃,带着难看的疤痕,在花衬衫袖口时隐时现。没等她对你介绍完这些农产品没打农药,自己家人也吃,你已往购物袋里装两把黑豆角、两瓶腌制芋头梗和卖剩的几个苦瓜。你的善良,你的怜悯之心,全装在这只袋子里。在这个码头,在这个瞬间,这些被我铭记,就如记住世间的艰辛和美好。
站在岸边放眼远眺,河面不宽,一条弯曲的石桥横亘水上,确实酷似蛇状。对岸是一大片稻田,望不到边,正长着绿油油的禾苗,随风掀起一波波绿浪。这时石桥高出河面不足一尺,枯水期见桥,雨水充沛的秋冬两季,水涨桥隐。据当地老人说,最初桥建成直线,好几次被大水冲塌,后才建成弯曲状,耐水冲击力。听后我回顾一下寥寥的物理知识,轻轻点头,看似很有道理。这是蛇桥的另一个版本,我第一次听说。如果真如此,我们都应该感谢这个聪明的古人,经他的灵光一现,蛇桥才得以蛇形呈世。
今天所有走上桥面的人,都不是为了过河,桥的尾部坍塌了,石块散布水中。凸凹不平的桥面狭窄,仅宽约一米,石块垒石块成桥,互相勾连,彼此依赖,中间不用黏土。悬空的太阳热辣,你前,我后,我俩很难并肩走在桥上。水中有你我的倒影,影随人移,又被风吹皱。我们前面走着一些人,后面也走着一些人,众多的皮鞋和高跟鞋叩击桥面,清脆的声响,随风在水面飘荡。
这时我想,如果这些声音都是叩问,答案究竟是什么?如果这些声响都是答案,又有多少人能听懂?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如此脆亮,如此铿锵有力。我只知道去年一个看过蛇桥的人,以禅心写下禅语:“踩蛇桥苦尽甘来。”我想他一定心里太苦,你说大概是走完这条弯曲石桥后的祈愿。
莫晓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