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龙年，雨水以包月的形式贯穿了整个初夏和仲夏。尤其是广西和广东，几乎每天都可以等来一场细雨、阵雨或暴雨。按照古人的说法，龙王主管降雨，龙年雨水自然也比往年充沛。端午节前后的雨，南方称之为龙舟水、端阳水，龙舟水能洗去晦气，带来吉祥。我是土生土长的广西人，当然也要来沾沾这龙舟水的祥瑞之气。
雨天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雨滴淅淅沥沥，从数千米高空向大地奔赴而来。它奋不顾身，跌跌撞撞地打在屋檐、打在树梢、打在路人的伞上。最后落入大地的怀抱，粉碎成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珍珠，然后又消失不见了；也许它落在江川，大海，与之融为一体，分不清哪个是天上来的水。它们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人间，与万物一体。有人在雨中相爱，有人在雨中离别……这一封情书，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矫情的修饰，只有一颗想要滋润大地的心。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倾诉，时间定格在天青色等烟雨的漓江。
明知天有雨，偏向雨中行。“桂林山水甲天下”，而漓江是桂林山水风光的精华。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漓江吸引了五湖四海的游客纷纷前来泛舟。1937年阳春三月，漓江的山水温柔地抚慰着著名画家徐悲鸿独走广西那颗孤寂的心。这本该是艺术家的春天，乍暖还寒时，日本侵略者的步步紧逼，让徐悲鸿不得不颠沛流离，展画卖画，募捐抗日。《漓江春雨》便是他临行前的深情杰作：迷蒙的河岸、码头、房舍，一只小船泛起一丝涟漪划向江心。徐悲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治愈他的精神家园。漓江画派的开拓者、领军人物阳太阳，一幅名动天下的《青罗碧玉图》，生动形象地描绘了“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漓江百景。吴冠中、李可染也曾多次慕名前来漓江作画。一抹苍翠染过的漓江，曾几人泼墨半纸清欢。“山水有相逢，终会到漓江。”当代著名诗人余光中在台湾，隔着一湾浅浅的海峡，蓦然回首漓江的山清水秀，抑制不住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和思念，欣然写下《漓江》——“目迷，心乱，五十里的奇观/峰外还有峰/峦上更多峦/出不尽七千个峰头的大厦，而更多的奇迹在地下深藏/钟乳垂长旌/石笋矗高柱/地府已如此/又何必慕天堂。”
因为雨天，我们一行人有幸目睹烟雨漓江。也许是那天的雨下得有点急，让我们的心也有点着急。妹宝看着姐姐和我都轻而易举一跃而上游艇，她落在队伍后着急地大喊。她爸爸一手撑着大伞，一手毫不怜惜地用力抓住她的手臂。他本想借力推妹宝跨过下面的江水上船，妹宝许是年幼不谙世事，焦急地直跺脚乱发脾气。一边扯着嗓子哭喊，用她认为最伤人的话把她爸爸念叨了几遍，红着眼眶鼓着腮帮子。于是我们的漓江游，一开始就出现了很可笑的画面。在两岸青山相对映，烟雨朦胧中，妹宝那气嘟嘟的脸，让这几亿年的山水增添了一丝稚气。小娃乘坐着小艇，在山水间摇摇晃晃，一不小心闯入烟雨漓江的画卷中。她像刚出生的婴儿般，仰望着天地间的山水，平和像一张襁褓，稳稳地落在心上。
江水上涨后，淹没了江中的小洲，偶尔露出一些绿色灌木丛。如果不是江面上设置有浮标，没人能看得出水下的暗滩、礁石。红色标记的是往右绕，白色标记则往左绕。江岸两侧，群山环绕，绿树翠竹成荫，掩映着背后村落中的烟火人家。“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江边垂钓的渔翁，趁雨天，须尽欢。成群结队的野鸭，此时一动不动的待在原地，抬头望着天。山水之间有人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构成了漓江最动人的画面。
游艇从桂林顺漓江下到阳朔，这83公里漓江河段，是漓江游的精华所在，身处其中顿有“船在水中游，人在画中游”之感。途中经过鲤鱼挂壁、浪石烟雨、杨堤飞瀑、九马画山、黄布倒影、二十元人民币背景、兴坪佳境等传统经典景点。层峦叠嶂的青山，云雾缭绕，像仙女的轻纱，衣袂飘飘，时而划入天际，时而沉入水中。有时候大自然会可爱得让人手足无措，应接不暇，不知道该看左边还是右边。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九马画山，当地有歌谣：“看马郎，看马郎，问你神马有几双？看出七匹中榜眼，能见九匹状元郎。”画山不高，云层也不高，四百多米的山崖，被云雾半遮面。游艇在前行，看到的画面在层层递进，每揭开一层面纱，我们便天马行空地幻想。我好像看到了七匹马头，正在为自己的智商沾沾自喜，定睛一数，九匹骏马，可惜高考那年我没来数马助兴。歌谣赋予了人类情感，想象力挥动着翅膀在临江绝壁上纵深悠远。山崖峭壁上沿渗水带生长的藻类等低等生物死亡、钙化而形成颜色不一、深浅有别的山体色带。正是这些生物用自己的死亡颜料与岩石所含的矿物质本色，画出了名扬天下的“九马画山”，永垂青史。没有哪一种颜料的名字可以为它冠名，这是世间最美的素色，如锦！
沿漓江而行，一路都能看到山川壁画、云海无涯和绿洲苍茫，每一帧望过去都是《漓江春雨》《青罗碧玉图》的美好。微微探出身去，就能和大自然撞个满怀。一窗景、一剪风、一川烟雨、一缕思绪，便成当下之画，容自己暂入画中神游几许，那许多红尘凡事也就都随着这失神的功夫烟消云散了。一路朦胧若长卷画，用一步步发展的手法，把人从开头引入最高峰，再慢慢收尾。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徐悲鸿用阔笔和浓淡变化的水墨效果加以描绘山峰和江水；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阳太阳以大写意泼墨法，任水墨色彩在画上渗化流动。可是那份撞击心灵的感动，每个人都可以收获，可以在画中，也可以在生活中。浓墨淡彩的魅力与高潮，只有置身于画卷中的人能体会到。
终于，在中国山水画长卷的收尾，我们的游艇蜿蜒进入了家中的烟火诗意。窗外喧嚣声此起彼伏的阳朔码头，三三两两的渔船，每一艘竹筏上总会有一两只鸬鹚乖乖地打工。它一动不动的配合身着青衫的游客拍照，于是一幅仙女渔舟唱晚图便挂在了天地间。鸬鹚肯定是这烟波江上最出色的配角，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出现在漓江山水画卷里。我忽然读懂了古往今来漓江画派大家的作品，入画的水鸟是秀美江山中不可缺少的景致。它那一身低调的黑羽毛是水墨丹青最原始的颜色，它让漓江的水从此不留白。我们乘游艇缓缓划过，嗡嗡的发动机声仿佛是个美丽的错误。鸬鹚不惊不扰、不悲不喜，游人在江上游，鸬鹚在画中游。它“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进入撄宁之境，在熙熙攘攘的尘世间入定，万物与它合一。我一下子分不清是鸬鹚在阅人，还是人们在阅它，或是彼此都只是陌路相逢，擦肩而过。夏天会周而复始，该相逢的人必会相逢。鸬鹚是属于这里的，它生活于江水之畔，那些飘摇的水草就是它的伙伴，竹筏下游过的鱼就是它最大的快乐，山水间的一笔匀匀墨色是它最伟大的创作。游艇驶过之处，留下一串串泡沫，就像一支画笔在巨大的画卷留下一幅美丽的图画。
小艇停靠码头，到达目的地——阳朔。这时的妹宝放开紧握我的手，一马当先站在游艇靠岸最前端。她说她不怕江水了，相信自己能独自跳上岸。我想在她发过火、淋过雨、越过群山，在令她闻风丧胆的大江之上稳稳当当的漂洋了一个半小时后，果然风景是最懂安抚人心的。不管是烟雨还是晴天，它总能陪着人长大。那是夏雨里洗过的太阳，山水为卷，绿意着墨，勤劳朴实的人们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漓江山水，保护得很好，几亿年来只此青绿。
烟雨絮絮叨叨，“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虽然日子滚烫，但也有许许多多令人期待的风景。我想用一场酩酊来写就夏意深浓。故事中，鸬鹚陪伴，稚儿天真，爱人浪漫，烟霭云雾也来纠缠，如此良辰，就连大雨过后浑浊的江水，看着都莞尔几分。
曾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