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面向大布苏,站在了泥林之畔,我把附着在每个神经元上的从文字中获取的数字密码统统抹去,在大脑灰质层空出一片区域,重新装上对泥林的记忆。
这是以潜蚀地质地貌景观——泥林为主的地质公园。为了保护泥林原始地貌,还原自然生态的本真,原来铺装的供游客观赏通行的木栈道全都拆掉了。泥林地貌一日一变,每一次相见都是绝版。我们踩着草根走过去。早晨刚刚下过雨,裸露着的泥地又黏又滑,脚一落下,就有细细的泥粘在鞋跟上。我蹲下身,用手抠一块泥土,撮在手心里,这土细腻得令人惊叹。
放眼望去,满目苍黄,这是一片怎样的千沟万壑啊!
远远的,在视线之下,一片零星碧草遮护着一幅浅绛色的中国山水画。我仔细辨认它是什么皴法,再去判断是哪种颜料点出的饱和度。可我知道这不是画,造物上万年刀笔的杰作,人为的技法又岂能相比!
浅褚色的泥面,清晰地印刻着土与水缠斗过的证据,像一幅幅河道水系图,所有的流向都指向不远处的沟谷。当俯下的目光与“黄土喀斯特”的肌肤相接,脑海里所有沉睡的成语倏地被唤醒:千姿百态、千变万化、鬼斧神工……恍惚间,我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大盆景跟前:沟壑交错,泥柱林立,古堡森森,垛口相连,桂林的奇山异水、云南的原始石林、浙江的金华溶洞……这一定是把世间所有的山山水水都浓缩在了这片地面之下。我蹲下身子,想找一个落脚点下到沟谷中,看看是不是也能“明灭可见”“犬牙差互”,可我终究没舍得落下脚,我不忍心让这一脚的贪婪,踩破它上万年的宁静。
我伫立在泥林之岸,放飞目光,让它掠过峰丛峦林,代我抚一抚嶙峋的山脊,搂抱一下浑圆直立的土柱,绕过凸起的孤峰,触碰“石芽”的尖角,在沉落的土洞中寻找一丝远古的痕迹……远处,大布苏湖上蒸出的水汽把空气渲染成一片神秘的浅灰蓝色,几只飞鸟从中穿过,没有虫鸣,没有鹤唳,轻曳的草叶像是在幽幽地讲述泥林的前世与今生。这一片古老的土地,雨剥风刮,暗流潜蚀,千万年的忍耐成就了今天的绝美。我站在它的面前慨叹,忽然感觉自己就是这细泥下的一粒尘埃,也会在时间的长河里沉淀成未来不可知的神奇。
吉林乾安泥林国家地质公园里有一座博物馆,里面陈列着巨大的披毛犀化石。它们度过冰河时代,是最晚灭绝的史前犀。这两只完整的披毛犀化石,一雌一雄,讲解员说雌雄披毛犀最大的区别就是鼻腔里的一块骨头,雌犀的鼻腔骨头不闭合,只有半块。我绕着化石看了一圈,除了鼻腔骨,还真看不出雌雄有什么区别,只能想象那19对肋骨护围着的庞大肚腹,这么大食量的食草动物就曾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足以说明这里曾是水草肥美、资源丰沛的动物天堂。自然总是爱耍小心机,把密码藏起来,无论过去多么久远,都会被人破译。这也正是它吸引人的魅力所在。
另一间展室里陈列着猛犸象的化石。动画片里驮着松鼠穿越冰河的猛犸象,如今只用一副巨硕的骨骼,讲述着远古的传说。我想攀住它弯曲的长牙,爬上它宽硕的脊背,不知它古老的身骨是否愿意承受今天的文明?还有那自由翱翔天际的200多种鸟类,又是恐龙一族哪支的余脉?听讲解员说,在同一个考古坑里发现了23副动物化石,“狼牙泥林奇妙地,犀象驼虎为一家”,至今成谜。
“风可以吹起一张白纸,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在这片奇谲壮美的土地上,生命用它的桀骜诠释自然的定律,延续不朽的传奇。
迟东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