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酌之后不宜奔跑,便夜访南楼。
夜行于龙江边,透过城市迷蒙的灯火,遥望千年前的旷野,仿佛窥见冰冷的古城楼,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黯然伫立。和众多古城楼一样,南楼在时间酿造的一场场风雨中消散,或毁于战火,或腐于虫蛀,或因某种需要,独留一帧空空的影像在后人的记忆里。
南楼在历史的天空中闪耀着幽光。这光不偏不倚落在心里的空白地,雕画一幅黄庭坚的影像:华发苍苍,形容枯槁,指如枯柴,半盏老酒洒夜雨,一枝愁绪绕栅栏。黄庭坚老人借着浓郁的酒劲,把一双脚伸出围栏外,任风雨叮着肌肤。公元1105年9月30日,这位中国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诗人在宜州溘然长逝。后人为纪念他,在他谪居宜州的南楼建亭修祠,永世纪念。
我是被夜间树上掉落的一滴水敲醒的。这才发现,没有风的夜晚,静得只有龙江暗流涌动的轰鸣。我望向夜幕下的龙江,春水消瘦的季节,婀娜多姿,静流深远,偶尔出水的礁石,仿如美人柔美的肩骨。我也曾想起它的滚滚洪流,扫荡枯枝败叶,把岸边的翠竹拖得嘎嘎响。而这一切,是否也在《乙酉家乘》这本泛黄的古书中,滴落一两滴墨,烙下几颗精美的文字。
越是如此,越向往南楼。
透过河岸那棵千年古榕黢黑的树影,我寻得一丝橘黄色的灯火。那灯光静静打在一片油亮的叶片上,犹如在历史的烟尘中放了一场电影。公元1177年,益州太守韩壁,不顾舟车劳顿,弃马从容登上南楼。他走进山谷祠,郑重整理好衣冠,目光凝重地仰望黄庭坚的木雕像,向他行礼鞠躬。木雕像在三面投来的暗光中静默,与南楼风雨守护,望一场古来之风穿越南楼,望一场凄厉的冷雨弥漫古城,也望着这眼前的太守。雕像所用的这一段古木,泛着幽冷的光泽,木头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也许是某个山民伐了山中某棵巨树,艰难截下其中的一段,背下山来;也许是某段深埋于泥沙深处而不朽的阴沉,被人从龙江河底淘了出来,只有那为黄庭坚雕像的木匠,把毕生的功力凝聚于锋利的刻刀,一刀一刀化腐朽为神奇,雕琢永不消灭的黄庭坚,在世人的眼眸中,在世人的内心里。山谷老人的雕像,在香烟缭绕中,透着一股神秘、高远而慈爱的精气,让一截毫无生命的木头活了过来。祭拜完黄庭坚,韩壁一定站在南楼上极目远眺古城,远眺悠悠东去的龙江,揣摩黄庭坚谪居南楼时幽古的心境。
此后他在宜州古城外建了山谷祠,应了百姓祈愿。他一定敬仰黄庭坚在文学、书法、诗词领域的造诣吧,一定更敬仰他独立于南楼最后的精神追求吧?为黄庭坚修祠,是为他高处不胜寒的精神胜境吗?在那段悠悠历史中,我似乎读到了,千年来,暮年中的山谷老人,不畏权贵、不媚俗世、不怕凄苦,即使被贬谪至桂西北这边远的地方,依然在南楼这高于古城的地方,保持着精神独立,如一棵古松,傲骨铮铮。
岁月转瞬百年,事实再度证明黄庭坚的这种精神并未因朝代更迭而消逝,而是融入读书人的精神血脉里,发扬光大。
宋宁宗嘉定八年(公元1215年),宜州教授兼摄知州的张自明(号丹霞),在黄庭坚居住过的黎氏家址上建起龙溪书院,书院前是山谷祠,祠后是书堂和藏书阁以及黄庭坚衣冠墓。其在位期间,政简刑清,兴学尚文,惠政于民甚厚。龙溪书院历经元明清三代,每日书声琅琅,风雨不歇。至1986年,宜山县政府在白龙公园内重修山谷祠。
南楼,一座不起眼的城楼,一座风雨贯通的寒凉之所,虽已难觅其原貌,但它的形象却与黄庭坚一同伫立在桂西北大地上,灾难灭不了,时间淹不了,只会愈发清晰。南楼和黄庭坚,一座楼和一个人,总是在星夜里、火塘边、香案上以及文字里,闪耀着光芒,就像黑夜里的灯,照耀着前进的人,这是南宋和它的统治者们始料未及的。
南楼、山谷祠和龙溪书院早已远古,却在心里越发藤蔓青青,郁郁葱葱。龙江河边的河池师专,那群在南楼、山谷祠和龙溪书院的遗迹和历史的荒野中奔走的人,被一场贯穿南楼的风唤醒,他们成立了“南楼风”文学社,提出了文学宗旨:营造一个对抗俗媚倾向和实用主义的纯文学氛围,探索和组建富有个性意义和抵近现实精神的话语空间。无独有偶,另一群人取张自明精神意象成立了丹霞文学社,在何述强老师的牵头下,南楼风文学社和丹霞文学社合并,成立了南楼丹霞文学社,宗旨不变。正如这一宗旨所描述,何述强、杨合以及后来的南楼人,都以纯文学方式还原了生活、历史、故乡、风俗的真实,却又彰显了个性鲜明的精神追求。何述强的《隔岸灯火》《山梦为城》《时间之野》,杨合的《能往前走,便是幸福》,卢俞州的《怀远时光》,蓝瑞柠的《菜园长满青青草》,牛依河的《落日抱紧我》,孟爱堂的《天使的歌唱》等,各具特色又逼近生活,从人间点滴中寻得事物存在的意义,引导人们走进真实质朴而不媚俗的精神世界。
深夜走向南楼丹霞,瑞柠、寒云和我路遇一位卖椰子的大哥,我们提议和他合影。照片里,卖椰子的大哥皮肤黝黑而发亮,眼睛深陷而眼眸光亮,他也许不懂南楼,不懂黄庭坚,也不懂这几个向他买椰子的南楼人,但在那一瞬,橙色的灯光下,我们都笑得灿烂。那一刻,我写下这样一句话:不论我们的生活如何,笑容依然灿烂!由此,突然想起何述强老师的散文《拉着你的手,这样的夜晚才不会迷路》。是啊,我们没有迷路,也不会迷路,卖椰子的大哥,那灿烂的笑容告诉我,他的生活也没有迷路。
去往南楼丹霞的日子,师专已改为学院,不变的是南楼丹霞的人文情怀和个体精神成长如春天破土的竹笋,钻天拔节。他们对抗媚俗,犹如出水的荷花,又像水下的莲藕,丝丝牵绊、节节相连。他们有一句话:在打雷下雨的天空下,携手前行。
千年后的南楼和书院,依然像母亲一样,哺育着南楼的孩子们。
缘起南楼和龙溪书院,南楼丹霞文学社几度迁移,先是在河池师专中文楼一楼转角处,一个不足30平方米的地方,满满当当堆满了书籍、古砖,天花板上的电扇,吱呀吱呀慢悠悠地转,像是水流推动石磨的声音,像是时光的齿轮转动咬合的声音。电扇下几张简陋的桌椅上,总趴着三五个疯狂地吸收人类文化精髓的人。有时他们也探讨、也争论,无限逼近精神成长的真相。后来,南楼丹霞文学社转移到了中文楼旁的一个小房间,还是那些物件,还是那些人。再后来,转到了东校区,物件仍然没变,唯独少了电扇,多了许多书籍。还有,不变的是那些从南楼走出去的人,又回来了,给师弟师妹们讲写作、讲人生体悟、讲精神成长。一届届南楼人,走了又来,就像外出觅食的鸟雀,也像展翅翱翔的雄鹰,累了,总要回到出发的地方,初心不改。
夜深人静,在龙江边回望,南楼和龙溪书院的影像出现在夜幕中,清晰无比,那楼上人是黄庭坚吧,他昂首,举起双臂,面对苍穹,似要撕开这层层叠叠的迷雾。那书院里讲学的人是张自明吧,他手握书卷,目光透过飞檐射向天空,与那翻动风云中的霹雳闪电交接,下一场大雨,直至云破天开。
历史上的2024年,会仙山下,山谷祠旁,南楼丹霞内,云峰书院悄然诞生。
羊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