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地多年,那些荒芜的院落,只说明在某个远去的时间里,我曾经来过。故园梦远,去年我重返古城,曾离我那么遥远的故园旧梦,竟又距我这么近。
古人素来讲礼节,重孝道。慎终追远,这一古训亘古不变。
春分时节,我偶尔行走城郊,游览乡山春色,故土一草一木,永远觉得可亲。我不再为年复一年的乡愁所困,春的脚步匆匆,清明时节悄然而至,抚今追昔,探问家园的根源,一年一度的寻根之路,让人感到故园的亲。
故乡山,被称为庄山,亦名大岗岭,山亦可称岭,岭与山并无二致。大岗岭千百年来,有许多宋、元、明、清等不同朝代的墓葬群,其中有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的,如宋末忠烈侯黄十九墓地。此外不乏指挥李让、知县黄廷圭等古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们作为远去的先贤在岁月风雨中以山为后盾庇佑着绵绵不息的后裔。
清明前的一次踏青、采摘野菜,我悠然行过庄山东侧的山麓。山下是一片坡地,种植辣椒与小番茄。坡地上时有白鹤掠过,我从寂静的山野里走过一座龟山,山里古碑林立,眠于地下的先魂分不出古今,山中栖息的先魂亦如人世的浩荡。碑记上记载的姓氏与年月,像诉说着人世的浩渺与岁月的苍茫,在某个时空里,他们曾在这片土地生活过,但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此山从南至北,逶迤绵长,山长逾十里,这仅是直线距离。大岗岭土地肥沃,厚实。树木丛生,自然的植物不可计数,葱翠的树木给山平添了一层清雅,山主清贵,山的气脉由此衍生出地域文脉的璀璨,这文脉的传承从某种意义上说,源自此山。
“我是谁?人从何处来?去往何处?”这是两千年前古希腊哲学家提出的被认为是人生终极之问的哲学命题。去年以来,我居于古城,于静养中反求诸己,访山之念滋长。离开故地多年,原来我并没有忘怀大岗岭北部那片山麓,那里长眠着与我有着划不断的直系亲缘。离开乡山后,我已有20余年没有涉足这片山域,依稀记得稚年的我在清明时分曾随同挑着担子的父辈,穿村过户来到庄山北部的高山之上,打扫过太祖母的墓地。那时山稔花开,山野清宁,年少时爬山循其风俗,踏青与拜祭两者兼得,少年在山路上互相追逐,多了一份欢愉,也多了一份勤勉。20多年过去了,祖父已经作古,家园几经迁徙,往年幽思寄意于怀,朝山路曲折迂回。今年清明,每每念及故去的亲属,心中遂生起寻山之念。
清明时分,在一位城北好友的陪同下,我悄然进入大岗岭北部。北部的山岭很高,这一带布满松树、相思树、杉木。山岭一片茫茫,多年没来朝山,我顿然不知道往何处走,年月久远了,即使风物不变,几经风雨洗礼,旧时的影像已显得模糊。莽莽荒山,四周是白色的墓群,举目是茫茫的雾色,我与友人窃窃私语。从一些墓碑上看到陆氏、潘氏、蔡氏、余氏先祖的碑记,也读到自闽南来的黄氏25世的墓碑,这些安于地下的故者,他们都是城里的先民,与我的先辈长眠于此,他们的后辈与我生活在故乡这片土地,也许彼此相识,也许曾经擦肩而过。墓地纵横交错,我并不觉得怕,寻找家园根源的脉系,搜寻太祖母的墓地,使我坚定了寻找的步伐。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当年的标识也许已被层层树木遮蔽,青石、松木,也没入茂密的青山之中。
青山中的太祖母,生于清代光绪年间,那时她旧家与我本家门当户对。太祖母一生勤勉,经营田产,她睦邻友好,以心换心,视佣人为己亲,亦以宽厚待后辈。太祖母生六男二女,祖父排行第一。前年在老街遇见家在古城南街的老姑太,她已年过九旬,有说不尽的旧话,我紧握着她干瘪的手,请她保重。太祖母经历了清代、民国和新中国成立,在风雨飘摇的旧时代,见证了家园的风起风落。我在稚年曾见过她老人家,那时她半弯着腰已经很老了。依稀记得我读小学那年一个寒风萧瑟的夜半,亲人轻敲窗棂告知我们太祖母故去了。老人家出行那天,村庄远近不少人前来送行,我们从村庄经由故乡河用船摆渡,循水路上岸,经过一个个村庄,沿山而行,把她送到那座巍峨的山上,目睹她葬之高山。
好友说:“这几个山头都找过了,不如回去找熟人来带路吧?”
重视躬身力行,我说:“我素来凡事不愿假手他人,往另一个方向再找一找,午后下山也不迟。”
从西岭到东岭,我们从早上找到临近中午。凭着稚年的记忆,我不愿就此放弃,莽莽高山,我仍记得通往墓地的路上有一块巨石,那块巨石,是我沿山寻找太祖母墓地唯一的标识。行走在一条通往陡峭山路的方向,我默默祈祷,但愿我能找到太祖母的墓地。中午时分,我总算从这座越走越高的山上隐约发现一些端倪,我找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印记。好友是山脚下的村落人家,他对这一面山不陌生,他小时候在山顶上放过羊。他说:“前面有石,但被树木遮挡了。”直觉告诉我,太祖母的墓地就在前方。“一定是这里了。”我说。我稚年曾见过山顶上的羊群,只是山巅的石已被长年生长幽深的树木覆盖了。
我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根脉所在。也许我应该感动,但此刻没有。从年少到步入中年,人生酸甜苦辣皆已尝过,人毕竟不是土木金石,本应该悲恸的情绪并没有因此倾泻而出,此刻我的内心平静如水。我想,在清明时分,寻山探源,追溯了家园根脉的来处,我肩负着不容推卸的责任,我必须找回长眠高山之上失落的根系。
翌日,我与好友再次上山,我在心中向老人家禀告我多年没有祭拜的缘由,没有潸然泪下,也没有悲恸,我在太祖母墓前叩了三个响头。除了与友人一阵寒暄之外,高山无言,我亦无言,天地此时一片沉静。好友点燃了上山时带来的鞭炮,下山时,天空忽然放晴,一束暖黄的阳光洒落在树间朝我漫溯而来,落在我们身上。从山上眺望远方,远山连绵,犹似风起云涌。我告诉自己,人,只有找到自己的来处,才能在人生旅途中重新出发。
黄俊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