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来见我，我应有走向青山的自觉。来宜州两年，我一直未能拜访这位老者，想来惭愧。恰逢两位师兄想去探古砖、寻遗迹，我自然有了认识德胜古城的契机。
出行的日子正值秋分日，秋天便来到了自己的中轴线，这一刻，世界达到了某种感觉上的平衡。《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上下篇》里说：“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这也就有了“平分秋色”一说。昼夜自此得了时间上的平分，可我那天看到的德胜有些特别，这里的一切好像对秋天不是特别敏感，葱郁的榕树、高歌的鸟儿，这一切是属于火热的夏天的，独独时间是属于秋天的。这里的每一块城砖被烤得热情似火，但空气里似乎还能嗅着一股清鲜湿润的香味。
我们从东巷门直入，穿过旧城的桑田，两边地里的桑叶，阳光衬得翠绿，似乎是一种新生的力量涌动。按照《徐霞客游记》中记载的“又西二里，抵德胜镇之东营”，我们寻到了一座城。此城墙名为河池守御千户所，墙角一旁的牌上写着“明代洪武年间以扼七十二峒之冲，隶庆远卫的城楼。城均为细凿料石基础，墙为明代青方砖。”看来这城门已屹立于此600多年，是此地的长者。
面对这位长者，我想在其身上多挖掘些东西，可当年千户所城池所护的城内之壮景已不在，如今一部分已变为一堆黄土碎瓦，另一部分也成了一片桑园菜地。书里记载的署衙、武庙、三界庙、王家祠等建筑，早已没了身影，失了踪迹。但我们探寻古迹的心未因此消磨，虽是乡野田间，却也能从中挖掘出一点残瓦砖块来，抖开灰尘泥土，依然能辨别出青砖的纹路，历史和时间未将它们除名。
穿过爬满青苔的由青方砖垒成的巨大拱门，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把人带入600多年前的明朝盛景。贴上古城砖，在精美的纹路里，我眼前浮现出工匠凿石，切割石头，一整块石头被切割得很完美，每一块青砖被混有米香的泥土包裹四角后，被一块一块砖砌着，直至城墙完成坐落于此的过程。贴着砖，试着嗅嗅缝间的米香，可闻到更多的却是历史书气，是其几百年收集并酿成的独特之味，还有青砖里雕琢石块时碎石坠落的咚咚声，不间断地，有节奏地打着响儿。
墙头上砖瓦的残缺，墙面上披拂的铁线蕨和丛生的杂草，零星几棵朴树长于墙两侧，破败的墙里些许迷蒙树延伸。一切看似颓败，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暮年老者的惬意状态，实在是自在逍遥。
这座城墙与我们来时的东巷门之间的区域就是之前德胜古镇的旧址。站在城门口，回头仰望，便目至古城址内德胜书院一处，其与北山相隔，与东巷门相望，它们已做了好几百年的好邻居了。
北山上的寺庙少了昨日的烟云缭绕，清秀的北山腰里藏着几座宫殿庙宇，多了些神秘气息。《徐霞客游记》中记载徐霞客是在雨天游的德胜，不巧今日艳阳当空，我无法遇见徐霞客笔下的意境，烟雨水乡，山色空蒙。唯有与斜挂东边的红日继续探险之路，把目光移至古城楼外的烟火处。
向前深入，呈现在眼前的，就是明清时期就已经发展起来并保留至今的老街，与旧址区的桑树地、玉米地相比，这里多了些烟火气息。紧跟大爷老旧的三轮车，齿轮咯吱咯吱的转动声，我们的脚步也发出声，与老街的路碰撞的声响，一步一敲，一步一响，是向这古老之城的叩问。
老街的房子也是新旧各半，相间交杂，与其他商业古镇比，是一种另类的风格。
路旁墙面上还留有上个世纪的口号，斑驳的墙和错杂的电线影子没有完全覆盖老一辈人的记忆。地上安静地躺着一些老物件，凤凰牌自行车改造的三轮车，小车已经破旧生锈，也没有了当年的气派，城墙柱子下的墩和长桌状青砖身上的轮廓线条依然清晰可见……
这里几乎一户一墩，我猜想它们的来处，可能是城墙里的，或是老房子拆后留下的，人们怀旧，放置于门前做念想。念旧是好的，就像我也会同老人家一样总存着东西。冥冥之中，我觉得这些石墩青砖与老街相守，是想要留住空气里旧时的味道。
路边的一座青砖建筑在众多火砖建筑中显得古色古香，格外引人注目。硕大工整的墙脚石，整齐划一的青砖线，高大的拱门，无不彰显出这座建筑的非凡气势所在，还有身上蕴含的特殊使命。一块破损的碑文向我们诉说它来时的路，我从中也看到它将来的路。
转角处，我又寻到了耸立的徽式高墙，一旁古井深邃，泉涌暗流，与砖墙静待岁月，不知迎来送往多少个过路人。中国古典建筑里透着神秘感，青苔悄然爬上墙头，连屋瓦檐角都不曾放过，微微上翘的青丝，对称里藏着美感却不失庄重。青色火砖表面附上毛茸茸而翠绿的苔藓，似乎让火砖更显色了。两面青灰的墙沐浴在阳光里，像极了一位老人在屋檐下晒着初晨的第一缕朝阳，充满着生活气息。
透过村尾城障的枪孔，我的目光便落在那棵肆意纵横生长的老榕树上。远看，我们都以为第一棵差不多两百岁的大树是两棵树。近看，不得不感慨生命的厚重，延伸出的一条枝干也能自行长出一片林子。西边村口的两株大榕树分立道路两侧，当地人打趣着称之为“西门尾榕树脚”。
片刻后，一辆从农田里归来的三轮车，带着轰隆的工业声闯进古树的世界，些许不和谐的声音慢慢打破了这不多见的静谧，先是从我们身侧穿过，最后扩散到空气里，穿插进了村尾两位百岁老人的闲谈和榕树间鸟儿的密语，连同着我们这一群访客的细细琐语，在阳光的映照下短暂地奏起一曲交响乐。阳光惬意地透过榕树叶，偷看古树下正在进行的活动，光线在叶隙中来回舞动，无数颗星在叶上闪烁，我就这样静静地欣赏它们带来的表演。
正午烈阳使得我们不得不早些往回走，退回老街，再一次接收来自家家户户门前的石墩青砖的注目。我们这群访客在它们的目光中行至，也在其中离去，直至城墙下没有几个人的影子。同古城的交谈声在汽车扬起的尘土中渐渐稀释，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黎红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