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题金山画像
苏轼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1
命运似隐喻般不可言说。有时如登高山,巅峰处志得意满风光无限,却一招不慎坠入深渊,顿时险象环生,命悬一线;有时如死里逃生,泛舟湖上,烟波浩渺间始觉人生如寄,不知所终;有时如雪泥鸿爪,除了几处漂泊时残留的爪痕,什么也留不下;有时又如白鹭行走于暮色里,身心俱空寂,心也从容,行也从容……人之一生,不过是一场与自己对弈的棋局,无所谓输赢,得失皆自选,只不过落子无悔罢了。在生命与信仰之间,或明或暗,或生或死,都可以有一道光,照亮命运沼泽里的每一步踉跄。
千百年来,有一个人的命运让人悲,让人喜,让人一怜二叹三击节。当命运之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逼到绝境,他的人生境界却破茧成蝶活出了新生。他把坎坷活成了豁达,把悲惨活成了乐观,把纠结活成了洒脱,他活成了无数人心中的诗与远方,活成了沧海桑田后灵魂的不慌不忙与岁月的荡气回肠!
他,就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这是一个伟大而响亮的名字,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这个名字响彻了中华大地,响彻了古今。其“文章似韩退之,吏笔如司马迁,英俊如仲宣、子建,豪迈如居易、宗元,风骚如杜少陵,疏狂如李谪仙,高洁如谢安、李愿,德行如闵子、颜渊。”苏东坡集才、德、情、性于一身,豪放中见婉约,疏狂中见性情,古今难得之才子,难得之豁达超脱之人!王国维曾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
如果有人问我最崇拜的偶像是谁,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苏东坡。说来,我与东坡先生也算是有一段命中注定的不解之缘:
十数年前,值吾研究生毕业季,亦为吾人生首次困厄之时。回想当日,仍觉往事悠悠,不堪回首。那种伤感,非言语所能达。吾痛定思痛,携伤痕以研读东坡诗文,集全部精力以解读坡翁之精神世界。飘飘乎,恍若亦游于赤壁之下;须臾间,似亦梦见鹤之幻身道士,言点醒吾之警语。心随坡翁游历辗转于黄州、惠州、儋州,百转千回,兹游奇绝……坡翁有词云:“人生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坡翁为“燕子楼空,佳人何在”而扼腕太息,孰料千年后,吾亦为翁恸容,为翁浩叹!即引东坡为吾异代知己,下笔数万言作为吾毕业论文以记之。几月后,吾终以“优秀硕士论文”之成绩报导师三载教诲栽培之恩。
毕业后,北漂之艰辛,方悟东坡之“一夕或三迁”之痛;受人嫉妒排挤,方悟东坡为挚友所害之伤;生活困顿,方悟东坡“日分三钱”之苦;感情动荡,方悟朝云陪东坡垂老投荒之情!人生难得一知己,东坡万般不幸,然所幸还有一朝云知之伴之。吾感之,叹之。
多年之坎坷经历,吾依然未改小女子之柔态,依然于无人之深夜,偷洒一把辛酸泪……家父训而告曰:“若他人如此还可,汝便不可!汝为专门研习东坡之人,非但不豁达大气,还如此婉约柔脆,实非学东坡之精髓也!仅皮毛耳!浅薄甚矣!”吾不服,低声辩解道:“吾本小女子,非伟丈夫,本性婉约,何故非豪放不可也?”家父叹曰:“汝之多年艰辛白费也!须知,人可婉约,但不可至极。至极则无骨,经不起沧桑也!”吾闻之心惊,无言以对。家父摇头叹吾之尚未悟……
此后,岁月渐长,吾已人到中年,又再逢人生坎坷,方感同身受于东坡之真情实境,一贬再贬,垂老投荒,生死难料,每于落魄处常怀豁达之心,委实难得,真真英雄也!方弃吾婉约之态,以东坡先生之旷达为榜样,助吾涅槃重生。
人常说,人生不如意,读读苏东坡。其实,于我而言,读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需求了,我更渴望沿着东坡先生晚年的足迹走一走,更真实地跟随他的脚步,触摸他的灵魂。用他博大而深刻的精神世界为自己的心灵重注新鲜血液,开启一段精神之旅。然后,风轻云淡地对人说,回首向来萧瑟处,一蓑烟雨任平生。
于是,我选择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岭南,选择了“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的惠州,选择了“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的罗浮山,和“人间胜绝略已遍,匡庐南岭并西湖”的惠州西湖。
这里是苏东坡经历仕途上的第二次坎坷,也是他“问汝平生功业”的第二站,这多像我们兵荒马乱的中年时光,故此我叩其两端而执其中间,先从惠州开始我寻迹的步伐。
2
像道家的拂尘驱走了尘世的忧烦和暑热,罗浮山有一种出世的清凉。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在烟云雾霭中体会山水画的意境和留白的禅意;在“罗浮生百草,棵棵有奇效”的传说中寻觅藤石松、翠云草、瘤足蕨、铁芒萁、海金沙、黑桫椤、米仔兰……看哪一棵是医治人世疼痛的良药;在一块石头上枯坐,抚摸它的孤独,丈量它前半生陷入红尘的缘分深浅和后半生逍遥自适的安静肃穆。
几声鸟鸣,像悬挂的禅语,点醒来往的游客。我在揣想白云深处朱明洞的静虚。东坡有诗云:“罗浮高万仞,下看扶桑卑。默坐朱明洞,玉池自生肥。”纵情山水、参禅悟道,或许是苏东坡排遣内心苦闷与政治失意的一种方式。尽管仕途步入绝境,甚至生计堪忧,但罗浮山给了他初到惠州的心灵慰藉。想到这里,我不禁想马上看看东坡曾在此处“默坐”的朱明洞。
山路漫漫,树影遥遥,然我已经有些疲累,想休息一下,但又觉朱明洞还未到,心有不甘。正在纠结间,我突然想起东坡先生的一件往事,不觉微笑,顿时轻松起来。
松风亭是苏东坡寓居惠州时常去的地方。有一次,他刚走到半山腰,就觉得很疲乏了,他想着等到了松风亭再休息吧。可是抬头看看,松风亭还在树影婆娑处,遥不可及,什么时候才能到呢?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对自己说,“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于是,心情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是啊,这里怎么就不能歇息呢?何必一定要爬到山顶呢?人生际遇又何尝不是如此!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有时,执念本身就是对我们的一种桎梏。遵从本心,放下执着,会如禅宗开悟一般,心情顿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罗浮山作为我国道教第一名山,引来无数名人雅士的喜爱与推崇。李白、杜甫、韩愈、杨万里、刘禹锡等人皆涉足过罗浮山。而其“岭南第一山”的盛名,还是得益于东坡先生的《食荔枝》一诗。东坡先生与罗浮山的缘分匪浅,不仅留下了千古传诵的诗文,还留下了有趣的动人传说。
相传,苏东坡一日酒后在去往朱明洞时过会仙桥,忽遇一村姑,不禁随口吟诗一首:“寻幽探胜入罗浮,乘醉策杖觅归途。雨后山花香更美,村姑回眸胜仙姑。”而村姑也不甘示弱回诗一首:“东坡游罢过西湖,举杯邀月作狂徒。是非只因多开口,记得朝廷贬你无。”一时竟令被一贬再贬的苏东坡哑口无言,低头痛悟。待抬头追寻,村姑不见了,却见大雨倾盆而下,把桥淹没了。正在东坡为难之际,一老者化杖为桥,使东坡得以通过。这位老者便是铁拐李,而那位村姑便是何仙姑。从此,这座桥便叫会仙桥了。
走上会仙桥,顿觉桥也斑驳,传说也斑驳。本该仙气飘飘的桥,却因有了东坡先生的足迹,而沾染了人间可爱的气息。这气息不因苍苔寒露而清冷,不因时光遗忘而自弃。正如东坡先生所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想来这会仙桥也是自渡渡人吧。
在罗浮山长生不老的秘境里,人们想从《抱朴子》《金匮药方》《神仙传》里找寻葛洪诱人的丹药,而我只想在葛洪的洗药池旁,找寻东坡亭。这座建于清朝道光年间的东坡亭灰瓦青石,历久弥新。亭柱上刻有一副楹联:“丹灶药池留胜迹,鸟声花影得仙机。”亭内梁上挂着木牌匾,上书“花香静处寒天月”七字。东坡亭右侧,东坡先生写下的《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其一》被后人置于木刻之上。我用手轻轻抚摸着“罗浮高万仞,下看扶桑卑”的字迹,驻足良久。
心中若时有罗浮之高耸,则万物皆渺小不值提;灵魂若可不被一事一物所困,自由出入于儒释道,则身心便可行如山风、影如流云,花影鸟声皆得仙机。
人生,到最后,或许就是破“我执”的逆旅。
得道长生与否,隐逸高风与否,名垂青史与否,成佛开悟与否,其实都不重要。目的即“我执”,“我执”终须破。只要修身修心,身心灵皆合和,物我两忘,便可如罗浮一般,自由逍遥,屹于烟霞。
东坡先生是否正是感悟于此呢?我想,这也许正是罗浮山赋予东坡先生的灵魂安抚的意义吧。
3
提起西湖,大家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里想到杭州的西湖。其实,中国有三大西湖——杭州西湖、颍州西湖、惠州西湖,并且这三大西湖都曾是苏东坡被贬到过的地方。人们形象地称杭州西湖为“吴宫西子”,惠州西湖为“苎萝西子”。可以想见,惠州西湖更为质朴、本色。更重要的是,惠州西湖在三大西湖中是唯一一个由东坡先生亲自命名并修建的。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去追随游历一番。
雾气缭绕,花影轻浮,波光盈盈,青峰隐隐,让我一时间真误以为自己到了杭州西湖,但仔细定睛一看,还是有所不同。相较于杭州西湖的开阔明艳,惠州西湖要袖珍素朴许多。正是那首诗说得好:“西湖西子比相当,浓抹杭州惠淡妆,惠是苎萝村里质,杭教歌舞媚君王。”人到不惑之年的我,觉得这样的本色素朴甚好。
水帘飞瀑、半径樵归、野寺岚烟、荔蒲风清、桃园日暖、鹤峰返照、雁塔斜辉、丰湖渔唱……我在《惠州府志》的记载里,寻觅着这半城山水,一湖诗意。我缓步苏堤,在烟波翠微中赏一朵花,观一萍湖。若你执意要问此花与彼花有何不同,此湖与彼湖有何不同?我想,天下之花,天下之湖,并非有本质的区别,最大的区别可能在于,你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下遇见罢了。你心中之花便是此花,你心中之湖便是此湖,只能是这一个,而不能被任何其他所取代。
山水之于人,也有着命定的缘分。就如同西湖与东坡,处处相随,伴其一生。即使东坡先生到了岭南,这个当初被称之为瘴疠之地,也要造出一个心中的西湖来。
抵惠三个月后的苏东坡有一次游丰湖,在醉眼蒙眬中,他登高览胜,诗兴大发,写下了著名的《赠昙秀》一诗。诗曰:“人间胜绝略已遍,匡庐南岭并西湖。西湖北望三千里,大堤冉冉横秋水”。东坡误将丰湖当作西湖,此后,人们就将丰湖改名为西湖。
一座石桥,或许早已看透了人世的兴衰,不悲不喜地站立在那里,守护着被烟雨淡化的时光和苏东坡的风霜遗迹。
一位清丽的女子,是惠州西湖绕不过去的存在,也是惠州西湖得以修建的缘起。
她就是苏东坡的生平知己王朝云。
王朝云是苏东坡晚年颠沛流离生活中的最大安慰。她知他,懂他,安慰他,陪伴他。怎奈佳人终不耐岭南之瘴,病死于惠州,时年不过34岁。苏东坡按照朝云的心愿把她安葬在西湖之畔。在墓上筑六如亭纪念她,并写下了痛彻心扉、感人至深的联句:“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苏东坡在朝云死后,几次梦里都梦见了她,只见朝云衣裙尽湿来到东坡面前,东坡询问其缘由,朝云回答是夜夜哺儿渡湖回家所致。梦醒后,东坡大为不忍,故兴筑湖堤,以期方便梦中的朝云与惠州的百姓行走。
生于钱塘西湖卒于惠州西湖的朝云,将自己的生命与西湖融为了一体,在东坡的诗文里,一次次前来,红袖添香,又一次次离去,独留东坡一个人黯自销魂。
我在朝云墓前静默了。想东坡与朝云的感情是多么难得,既为知己,又为爱人。年轻时的风花雪月不敌风霜雪雨时的不离不弃。人生行走了一半,方知后半生最重要的人是谁了。纵使生死有命,也要珍惜每一个相知的当下。
一个人是怎样面对劫后余生唯一的心灵依靠都离他而去的,这种痛苦绝非我们一句话就可以开导与抹平的。我想,东坡是伟大的,朝云也是伟大的,他们都是人生通透之人,生死于他们而言,刹那即永恒。
虽然苏东坡在惠州寓居的时间并不长,仅仅两年七个月后,他就被迫离开惠州,再次被贬至天涯海角。但惠州之于他,和他之于惠州,都有着非同凡响的重要意义。
惠州之于东坡,是他乐观豁达人生态度形成的第二座里程碑,是他初到岭南凄迷愁绪无处安身的收容所,是“情”之一字对他作出的最后一份考卷。
东坡经受住了命运残酷的考验,给惠州留下了传奇,留下了知遇,留下了魂魄。一自东坡后,天下晓惠州。
突然耳边回响起一首歌,“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如今,东坡先生的脚印恐怕早已被山岚云雾淹没,但我吹过东坡先生吹过的风,攀过东坡先生攀过的山,赏过东坡先生赏过的湖,这就足矣。
欣然接受命运的每一次馈赠,或欣喜,或悲伤,皆是不可多得的历练,经历过便好。这就是我此次岭南寻迹的最大收获吧。
我在东坡祠前深鞠一躬,感恩。
张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