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底,在去湖南的火车上,夜色撩人,伴随着静风疏影,耳听呼啸,畅快地读完了手中的《边城》。这次是重温,这本曾惊艳了我青春年少时光的美文,再读依旧光彩照人。梳理先生来路足迹,能让人们更清楚地看到他由一位湘西游子成长为现当代文学史上最重要作家的波澜历程。
我们寻觅的首选理想之地是凤凰古城。该城始建于清康熙四十三年,因其后背山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而得名。
南方多水乡,泉水叮咚,丘陵连绵,连青板石缝间都透着绣花的细腻柔美,极尽精致和温婉。水是凤凰古城的灵魂。此番情景和沈老笔下描绘的边城景象并无二致。
我们黄昏时到达古城附近的客栈,放下行李,入乡随俗换上轻便的鞋,沿着蜿蜒小路走到江边,很快暮色降临。这时月色溶溶,波光粼粼,三三两两的人们到沱江泛舟、歌唱,笑语阵阵,江边两岸传来喧嚣的推杯交盏声,粗劣热烈的吆喝声。光怪陆离的树木房屋倒影像碎银一样洒在静静流淌的江面,桨声灯影,交相辉映,浪漫又精彩。面对此情此景,郭沫若《天上的街市》诗句涌上心头:“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这不就是人间的天堂,天上的街市吗?
“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沿山而建的楼屋,多少有点“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味道,而高啄的檐牙又向上延伸,甚至能够隔离天日。串串红灯笼,旧痕斑斑地挂在上面,摇曳出邈远的情思,招惹着凄艳、哀婉的联想。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吊脚楼,还那么多。一幢幢黝黑的木板楼伸出沱江江面,一根根老朽的木棍插在水里,单独支撑着房子悬空的部分,阵仗浩大,面露沧桑。以至于我总在暗地里担心,一发洪水,会不会把这些柱子给冲跑。
古城街道没有沱江那么敞亮、肆意、坦荡大方地展现在人眼前。它是曲径通幽的,需要舍得花时间去细细追寻。穿过风雨楼门,走过虹桥,真是豁然开朗,别有天地。
南北走向的老街依山傍水,卵石青板相间的路面钤着岁月印痕,没有丁点尘,行人不算多,又僻静,又干净。琳琅满目的商号、店铺、饭馆、茶楼、酒肆、旅店分列街道两旁,比肩接踵,店面清一色的木架板楼,檐下廊柱及板门多有木雕花纹装饰,店铺之间以青砖封火墙相隔。
古城的生意人,也与别处不同。他们不会夸张地招揽顾客,也不会因为顾客不买东西而甩一个冷眼。至于货物,只夸自家的好,却不贬低别人。还有几家,师傅在门口现场表演“拉糖”的手艺,也是不言不语,但非常投入,店铺上的横匾和楹联题字颇见功夫。
流连于弥漫醇香的酒铺,被它层叠恰好的匠气所吸引,更是在佳酿的品咂中,想象隐藏在酒中神秘的巫楚文化,“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以及把酒话桑麻的闲适。
这是个野性、没有束缚、偏远、又充满灵性的一方水土,才养育出熊希龄、黄永玉、沈从文这样的一代大师大才。他们生于斯长于斯,都用生动的文字色彩线条,描绘过这方土地。据说凤凰古城和芙蓉镇都是因为从文先生的唯美小说《边城》而平添让人心驰神往的气质,我却更相信是彼此成全。
翠翠和傩送这对青春男女的爱情经历让整个故事都笼罩在一种轻淡又亲切的氛围中。作者本人说,不要管它真不真实,美吗?美得不得了!少时投身行伍,浪迹川黔边陲的作家,用笔洗尽铅华,对于农民和军人,怀着不可言说的温暖,又把温暖毫无保留地留在书里,任我们去发现宽博厚重的美。
沈从文故居,坐落在凤凰古城中营街。一边细细漫步小巷,一边听讲解员用平和的语调讲解着,我自然地陶醉了。讲先生怎样在故乡读书,怎样走出了凤凰,“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又怎样叶落归根,回归故土。小巷内约有二十几户人家,这里似乎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风水宝地。然而,当年的街坊邻居一定没人料想到,这条幽静的巷子里,当年顽皮执拗的沈家男孩,日后会成为乡土文学巨匠和历史学家。
画卷一样的古镇风光,给了先生对乡土永恒的眷恋和对世外桃源的执着抒写,就像风和日丽给了女主人公曼妙健康的身躯,茶峒的绿水青山给了她水晶的眸子,和爷爷撑渡船的简单生活给了她一颗不媚世俗的心。
大师已去,足迹长存。除了《边城》《湘行散记》,沈从文一生发表80余部作品,1948年之前的小说、散文、书信等很多都在描写湘西社会底层卑微的民众:水上艰辛的船夫,河街里勤劳的工匠师傅,吊脚楼里忧伤的女人,战争中苦苦挣扎的士兵。其后,他逐渐专注于研究服饰、历史学、考古学,专著颇丰。先生十四岁离开凤凰,从沱江码头开启人生远航,浪迹半个中国,但无论走多远,地位多高,湘西苗乡始终是他一生中最眷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