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四年(1097)六月,苏轼告别弟弟苏辙、雷州守张逢等人,从雷州出发,渡海至琼州,再顺着海南岛西岸到昌化军去。宋时海南设琼州、昌化军、朱崖军、万安军四个军州,分别位于海岛的北、西、南、东四方,环抱全岛。苏轼这次行走路线如弓月状。他贬谪的昌化军以前叫儋州,熙宁六年北宋政区改革时改为昌化军,不过大家还习惯称此处为“儋州”。
苏东坡走到海南岛的西北角,向北回望中原。中原自然是看不到的,海南云树遮住了望眼。他把视野停在北方的云霭深处,久久出神,反思自己走过的人生之路。想起小时候束发读书,父母对自己寄以厚望。父亲字其“子瞻”,盼他谨慎处世;母亲教他《后汉书·范滂传》,鼓励他遵从大义。苏轼也立志治国平天下,然而却被贬到茫茫不可知的海外。他不由发出一声长长叹息:“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
“途穷”,就是无路可走,“四顾真途穷”就是四下里真的都找不到出路。苏轼此时已绝望到了极点。古人有“途穷之哭”,魏晋阮籍“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车前无路,阮籍由此想到人生无路,痛哭而归。苏轼海南途中的这声长长叹息,听起来让人格外心酸。
苏轼情绪低落,但并不因此自弃,他想起战国两位思想家邹衍和庄周的话。邹衍说:“赤县神州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庄周说:“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如二人言,海内海外不都是一样吗?都是天地之间的一粒米而已,贬谪海南有什么可叹息的呢?为什么不能也是一场向南飞的逍遥游呢?
有意思的是,二十多年后,“雷州十贤”之一的李纲有类似的表述,他在徐闻渡海时面对无边无际的海洋,发出“从来渤海为全体,试问一沤何处生”的疑问,问天亦问已,自劝并劝人。
苏轼寂然凝虑,思接千载,忽然一阵暴风雨袭来,只见山间林木起伏,白雨在绿色黑暗中回旋,如波涛中鳞甲闪耀。风啸岩穴,雨敲竹木,千山奏乐,万壑回响,如同演奏一场宏大的乐章。这是人间,还是仙界?苏轼禁不住浮想联翩。这场风雨从何而来?该不会是神仙们正在欢会,知道我会北归而提前举酒庆贺我吧?他们该不会派小仙童来邀请我作诗吧?诗人恍惚间真的受到了邀请,来到仙界挥笔作诗。诗的内容不可考,但诗写得确实好,神仙梦云笑电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梦云“变色”,笑电“改容”,众神也都在惊叹!
苏轼尽情享受着众神的赞美。神仙们看到梦云笑电的表情,调侃道:“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翻译过来就是:“只能怪苏东坡这个人喽,老了文章还写得这么好!”众仙继续评价:“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蓬莱宫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么好的诵诗了。
当然“颜衰语徒工”更像是苏轼的自评,——我老了,只剩下一些美妙的言辞了。但那种得意是掩盖不住的,文章至此也达到高潮。
苏轼将贬谪途中的这场经历绘声绘色地讲给苏辙听,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别的什么都没说。
经历了现实的痛苦和无奈后,很多人去努力寻找另一个无忧无虑的完美世界。痛恨“素餐君子”,缺黍少麦的魏人呼天吁地寻找乐土;不为五斗米折腰,五柳先生梦见了落英缤纷的桃花源。苏轼这场“蓬莱游”其实就是风雨途中一个寄心的梦。四顾途穷,何妨上下求索?自是人间多情客,荒野风雨亦诗境。他把梦和心事说给雷州听,也只有那里的苏辙能听得懂。
浪漫主义诗人神游后,通常都会醒来,回到痛苦的现实。李白梦见和神仙交往,醒来之后颇为惆怅,“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中的欢乐难以消解现实的痛苦,正如抽刀断水,刀锋过后,水仍是水。
苏轼游蓬莱宫之后回到现实是什么样子呢?他没说,我们只知道他之前曾叹息过“四顾真途穷”。苏轼不谈清醒之后怎么样,反而给人以想象空间。既然“人生如梦”,梦中之梦还需要醒来吗?所以他给苏辙讲路上见闻,到众神惊叹就结束了,避免将痛苦传给苏辙。这正是苏轼的洒脱处,总是意气风发。二是善做翻案文,行文不落窠臼。别人那样写,我就这样写,喜怒哀乐由心发,不拘一格是佳文。纪昀也看出了他的傲气和率真,称赞道:“结处兀傲得好。一路来势既大,非此则收裹不住。” (《纪批苏诗》卷四十一)
苏轼的这场神游,记在《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一诗中,如下:“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这里面用典较多。“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用了邹衍的典故,邹衍说的话宏大迂怪,当时的人都听不懂,称他为“谈天衍”。“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来自庄子的话。“催诗走群龙”化用杜诗,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步遇雨》:“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苏轼将这首诗寄到雷州,苏辙看后非常振奋。他欣喜地感受到哥哥还是那么浪漫倔强。哥哥想象与神仙交往,神仙殷切地邀请他到天界饮酒赋诗,他的诗连神仙都佩服。天上的神仙都是豁达洒脱的,他们无视人神之隔,和哥哥倾情而交。哥哥不拘谨,神仙不傲慢,两者惺惺相惜,多么美好的画面!人世间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吗?赤心世所重,才高不为累,怀璧之人都该得到珍视。哥哥在现实生活中受到的冷落太多了,遭受的痛苦也太深了!
以昂扬姿态面对不可知的困境,苏轼虽然未到贬谪地,但苏辙已知道他肯定能在海南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事实上苏轼也真的做到了,他在海南收徒办学,劝农促耕,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深受民众的爱戴。
激动的苏辙和了一首《次韵子瞻过海》:“我迁海康郡,犹在寰海中。送君渡海南,风帆若张弓。笑揖彼岸人,回首平生空。平生定何有,此去未可穷。惜无好勇夫,从此乘桴翁。幽子疑龙虾,牙须竟谁雄。闭门亦勿见,一嗅同香风。晨朝饱粥饭,洗钵随僧钟。有问何时归,兹焉若将终。居家出家人,岂复怀儿童。老聃真吾师,出入初犹龙。笼樊顾甚密,俯首姑尔容。众人指我笑,缰锁无此工。一瞬千佛土,相期兜率宫。”
苏辙劝慰哥哥,我贬谪到雷州半岛,还处在内海,你却远谪海南,殊可叹息。你要保重自己,此去外海,虽说功业成空,但是并不一定真的是“途穷”。你可以做一名乘桴翁,随孔子指引“乘桴浮于海”,到外海修行。但愿能和你相遇在老子的兜率宫。
人们认为苏轼豁达乐观,天然就该乐呵呵的,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痛苦,都不会情绪低落,这其实是不对的。伟大的人,是无比热爱生活,向往自由的,他们能在失望中看到希望,能在痛苦中迸发出前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