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从凯里坐大巴摇摇晃晃到从江已是晚上,宵夜时当地人告知,腊月初三丙妹镇大洞村举行芦笙节,立马心动。作为苗族地区最盛大的传统节日,有幸亲眼目睹,当然不容错过。
次日晌午从芭莎苗寨出来后,由于大洞村不通公交,就在路边乘坐顺风车,从一条土路进村,到村口已是午后。此时顿觉饥肠辘辘,找遍村里却没一家餐馆,不得已在小卖部泡方便面吃。
顺着村民指引,来到村尾大洞小学前面的空阔田野,是一片不平整的泥土路面,原来这就是举行芦笙节的芦笙场,既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锣鼓喧天,显得粗糙、简陋,颇感惊讶。既然时间与地点都没错,那就耐心等待。
漫步于田埂,午后的阳光照得骨头酥酥,草垛稀稀疏疏的堆叠,吊脚楼散落四周,泉水叮咚作响,鸡和鸭在稻田觅食戏水,马儿慵懒地甩动尾巴,芦苇迎风摇曳,闪烁出洁白的光芒,“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老妇用木棍挑年货走亲戚,三三两两点缀着山野。眼前的大洞村,乱糟糟,却也平静;显寒酸,却也安详。
15时左右,一支长约30米的芦笙队伍身着苗族盛装,在寨老和芦笙头的带领下,浩浩荡荡从远处田间向芦笙场走来。清一色男人,以年轻人和中年人居多,载歌载舞,活力满满。他们穿黑色的衣服,戴蓝格子头巾,背左右对称的银链斜挎包,包上缀满银器,手中的芦笙大小不一,高高举起,插一束翠绿的树叶装饰。服饰耀眼,不算贵重,也不奢华,却神情自豪,笑意盈盈。观赏的少女妆容华丽,头顶和项上的银器琳琅满目,银光闪闪,走动时发出百灵鸟般的悦耳声,将节日气氛衬托得极为隆重。
笙歌好像号角一样响彻旷野,瞬间将四面八方的村民吸引过来,团团围住。到达芦笙场后,队伍分成几小组,各自围成一个圆圈赛芦笙。吹奏者通常需要用嘴将气吸到最紧,又吹到最涨,面部表情异常丰富,也极考验肺活量和体力。吹到最用力时,眼睛眯着,身体紧绷,似乎很痛苦,但又很享受。在笙歌变弱时又突然高声延续,仿佛要把小宇宙的能量全部爆发出来,将煽情而野性的旋律送上云端。这哪里是赛芦笙,分明在谱写生命浩荡的赞歌。
当青年男子独奏时,或高亢奔放,或缠绵悠扬,或欢畅腾挪,或情意融融,身体随着音律夸张地摆动,银饰被飞舞出清脆的“哗啦啦”声,裹挟苗家生猛粗犷的情感洪流,撩拨少女萌动的春心。芦笙节是他/她们光明正大表达爱意的好时机,“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于苗人而言,歌舞就像美酒和美食,他们对祖先的崇敬、对生命的热爱、对爱情的追逐,都用歌舞的形式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这哪里是表演,分明在传递幸福的芬芳与甜蜜。
寨老拉着我给芦笙头拍照,每一声咔嚓,都让他更得意和卖力。芦笙节进行到高潮时,爆竹声声响,烟雾缭绕,所有人欢呼雀跃,节日氛围被渲染得无以复加。于大洞人而言,短短两小时,却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积蓄了一年的激情终于汇聚成欢乐的海洋。大洞村的芦笙节,原汁原味,娱人娱己,我也深受感染,心跟着跌宕起伏。
黔东南地区,除芦笙节外,还有苗年节、斗马节、姊妹节、爬坡节、吃新节等大大小小的节日130多个。一直很想了解为何苗族有如此多节日,这也是立即调整行程到节日现场感受的原因。“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作为中国生存最艰难地区之一的黔东南,作为史上苗人不断逃难迁徙后的定居地,却是独一无二的“百节之乡”。节日庆祝大多花费巨大,不应是富裕与闲暇的产物吗?“百节之乡”不应诞生在鱼米之乡的江南更合理吗?
节日繁多但未见铺张浪费,芦笙场也很粗糙简陋,但无论男女还是老少、表演者还是观众都认真对待,将仪式和喜气浸透在节日里。在这片贫瘠的土地生存实为不易,但只要能时常体验到仪式的喜悦,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们就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记住/尽管苦楚/只要不完美在我们内部燃烧/快乐就会莅临笨拙的诗行。”物质贫穷的苗民,正是通过一个个节日将自己变成精神上的富人。
苗族的历史充满苦难,而众多的节日正是从苦难中开出的花儿,是时光的芳香剂和润滑剂。它们就像人生的一个个逗号,通过调整劳逸节奏,节日的美好时不时滋养疲惫的日常;也像光阴的留白,劳累清零,放空自我,对幸福的向往一次次激励自己。“我的信念只一重/邮程再长/也会到达。”当能不时为心动的姑娘吹奏一曲曼妙的笙歌时,生存的疼痛感也将有所减弱。
杰克·伦敦说:“人应该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可以说,众多的节日是苗民在长期对抗苟且的生计中生长出来的诗与远方,是他们年光中的加油站。每位吹奏者表演时都投入而沉醉,虽有比赛的痕迹,但更是在共同创造欢愉与诗意。这一刻,他们属于世界,也忘却世界;属于文化,也忘却文化;属于自己,也忘却自己;只有优美的曲子与自由的灵魂在原野上自在飞翔。
是啊,你如何对待节日,节日就如何对待你。芦笙节结束后,偶遇的当地小伙子邀请到他们家喝米酒、吃野味和腌稻田鱼,一场乡野盛宴令人领略到最热诚的民风,这不又是一场诗与远方吗?
谢锐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