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秋才是赏枫的佳期，冬的降临，浓酽的红叶也就屏蔽了。可是在南粤的冬天，枫林并不见得曲终人散的寂寞。大雪之后，我就有过一场寒冬赏枫的游历呢。
说来，这趟赏枫，该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这天中午，我们一行十数人，自驾来到清远佛冈的“田野绿世界”。由于行前未做攻略，临入大门，乍看名号，感觉是农业主题的观光之处。细瞧导图，才知原是山野林泉之地，五千多亩的“绿世界”，有山湖溪源、樱花枫林，也有果木菜亩……不过，最令旅伴们兴味盎然的，要数始料未及的枫林款待。往门墙匆匆一瞥，果然数枝红枫出篱来，它们狷急地释放浑身的绛红。仅凭这抹红的招惹，旅伴们辄便打了鸡血，尖叫着鱼贯而入。其实，何止他们兴奋，此刻，我对红枫感羡已久的内心，也被点拨得心旌摇荡。
枫叶，这个非花而胜于花的叶中之王，它以坚毅、达观、友谊和思念的花语魅力，秀丽别致的叶形，以及绚烂通透的色彩，古往今来，不知斩获人们多少的感悦，催发文人墨客几多的灵感。“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唐人杜牧赏枫的千古吟唱，如同在古老而繁茂的汉文世界，厚土深植着千古恒常的枫林。拜古诗所熏，“踏秋赏景看红叶，寄情豪抒壮志”成为我的心愿。
然而，我的青葱岁月，红枫于我而言，只是一种止于遐思，不可把玩的纸上飞花。我的故乡徐闻开门见海，劲风飚扫，又有水土不宜，枫树当是不堪洗礼的黛娇，我也无从一睹真容了。
后来落脚广州。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常在北京路流连，那些林林总总的明信片，飘然披纷于报亭。最提神摄魂的，莫过于枫图爱心卡，上面只着寥寥数语，却是满纸情深意长。彼时别乡，山高水远，这方寸之间的枫图，似乎最擅心声托付，它是我排遣乡愁的至宝。
再后来，港台歌曲风靡大陆，张智霖许秋怡深情演绎的粤语《片片枫叶情》，弦弦掩抑声声思——“片片红叶转，它低叹再会了这段缘，片片红叶转，回头望告别了苦恋，爱似秋枫叶，无力再灿烂再燃……”那悱恻而曼妙的韵喉，惆怅低徊，将儿女情长曲尽绸缪，给枫叶涂抹上难以改写的相思底色，慰藉了无数缱绻的灵魂。
枫叶之所以能红得舞叶成花，传说是黄帝杀蚩尤于黎山，弃其军械后，是那一支支沾满鲜血的兵械化为红枫林的。但科普告诉我们，枫叶变红其实是枫树对自然界压力反应的结果，变红实际上能起到遮光作用，进而让枫树能减少水分蒸发和吸收更多的营养。秋天是干燥的季节，在枫树敏感机能的调节下，枫叶就变成了秋天美丽的外衣。
“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当金气迎风，秋到人间，读着这些诗句，不论身在何方，对枫林的向往，早已神驰到彼。知道国内香山、天平山、栖霞山和岳麓山是四大赏枫胜地，每到深秋，万枫红遍，层林尽染，令人灵感纷陈，从古至今，枫林简直就是诗的故乡。遗憾的是，我一直无缘远足访胜。
本来，我早有两次踏秋赏枫的机缘，皆因琐事绊心弦而失之交臂。一次是二十多年前和太太游北京，竟把香山赏枫排在后，行程临近结束时，心绪突然袭来莫名的挂碍，于是匆匆回穗。另一次是五年前的深秋，太太邀我东渡韩国，当时迫于埋头志业，心无琴弦，最终也无法成行。后来她把赏枫照传给我，那镜头里的秋景，碧云天，黄叶地，霜叶红于二月花！羡煞我也！
历尽万紫千红，仍然觉得枫叶情怀历久弥醇。这些年，我打起了小九九，盘算着等到某年“秋景堪题，红叶满山溪”，就来一趟与枫同醉，自暇自逸。可疫情当前，我的小九九落空复落空。
望穿秋水枫寄梦！没想到今次郊游，能有枫从梦降的惊喜。
驴友们早已捷足先登，我跟随着穿过一片萧疏的榄仁林，跨过幸福桥，一片枫林映入视野。远远望去，碧空之下，一簇簇的枫叶迎风摇曳，仿佛一团团火焰当空燃烧。走近一看，一泓小溪穿林而来，涓流潺潺。卑湿的溪畔，伫立着一棵棵枝叶摇曳的枫树。走到二号桥网红打卡点，更有曲径通幽，这里小桥流水，红盖擎天。那些高如三五层楼的枫树，它们横斜逸出，枝叶蓊蔚，红影幢幢，与溪流相互掩映，浮赤流丹，颇有枫岸纷纷落叶多的意境。可以想象，深秋的良辰令节，此地霜叶如花的景致也是不遑多让的。难怪此时此刻，有意婚前谱写浪漫的新人们，冲着网红点接踵而至，局外人长枪短炮，当局者婚纱曳地，忘我地借景抒情写意。
驴友们兴高采烈，尤其是女伴们，咋咋呼呼，在枫林里寻寻觅觅，如蝶恋花。她们一头戏水打诨，一头举着相机，弄姿作态，不失时机捕捉高光时刻。一直袖手睨笑的我，正被她们逮个正着。乘着兴头，她们竟以撺掇我和太太合照秀爱戏而谑之。我被拉拽到黄叶铺垫的枫树底下，背景是遮天蔽日的红叶。她们为我俩导摆了一个双手抱膝，靠背比肩，依偎而坐的姿式，可随即有人讥诮老土，但也有快嘴快舌的赞许，谓之契合了凤凰于飞的寓意！不由我分说，“咔”的一声定格后，欢声笑语又在枫林回荡。
轻风吹拂，枫叶飒飒。我倘佯在涓涓不息的小溪之畔，驻足于撒满黄叶的枫荫之下，翘首仰望头顶遮天蔽日的满树红叶。它们在丽日的映照下，红得深沉透彻，宛如漫天飞舞的蝴蝶，闪烁着成熟和稳重的喜悦……当我陶醉于斑斓世界之时，忽觉发梢有所点触，我下意识地抚摸了头顶，原来是一页红叶的造访。我把它摸下好奇地打量，赭红的叶柄，撑持着通红透杏的叶基，半枯犹润的叶肉，缀结着丝丝暗红的叶脉。乍一看，既像一只鸭掌，又像一颗星星。我凑近鼻尖一嗅，木香气息依稀可闻。此刻，我凝视着这枚红叶，想到它们还有咽苦孕甜的本能，倍感敬佩和亲切，葳蕤蓊郁的枝头，它们每一片既平凡又矜贵！
然而，寒来暑往，红叶辞枝，“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又是每一片叶子的归宿。与落叶促膝而谈，我似乎能参悟到人生一点什么，浩瀚宇宙，芸芸众生，我们何曾又不是一片叶子？叶落归根，知恩图报。叶子甘于奉献，从不抱怨的精神，在物欲横流的尘嚣之上，它儆醒着我的灵魂。
我是在驴友们的催喊声中复醒的，收起思绪，匆匆走出枫林。驴友们早就聚集一处，交流着美照，商讨着下一个旅程。我一边附和，一边贪婪地回望，斜阳之下，一棵棵披着红衣的枫树，忠诚而执着地伫立着，它们像一团团燃烧的火把，友谊之光曛暖着我们的旅途。我想，这正是枫叶花语的最好诠释。
文泽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