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坑是歙县“南乡”(歙县东部)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据说站在村后山岭俯瞰,村舍位于山腰脊地,两边山坳成溪,村头山垅突兀,仿佛一艘大船,乘风破浪在大海之上。四百多年前,方姓始祖途经此地,见左右山垅护拥,后有来龙为靠,前有案山为屏,周有翠荫绵延,便在此“风水宝地”结茅繁衍,聚族成村。
在徽州山峦间,这样的山村比比皆是,数不胜数。即使“风水”再好,村名再大再雅,如今大部分也都已沉寂在岁月深处,古祠冷月,残垣断壁,老树碧苔,孤老慵犬,曾经的阔达早已消失在残缺不全的门楼砖雕里,过往的喧嚣只剩老墙上那些斑驳的标语口号,像一帧帧发黄的老照片,寥寂在渐行渐远的夕阳中。
官船坑似乎正在从这样的静默中慢慢醒来,苍老的肌理开始滋生出新的活力。这种活力并非没鼻子没眼地浓妆淡抹,老墙披灰,用金钱堆出落伍的时髦,而是因为有了这方水土上曾经养育的人对她的呼唤、反哺和拥抱。
我们“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已作古的方钦忠老师,是登高官船坑的古道路口,在一座路亭上“见到”的。路亭为钢筋水泥结构,2009年10月由方钦忠老师独资捐建,那年正值新中国七十华诞,方老师八十寿辰。他几十年坚守三尺讲台,退休后告老还乡,利用毕生积蓄,执着于村庄的慈善事业,捐建了古道上的爱心亭、益民亭、慈善亭、和谐园,修葺了村庄道路,免费为村民理发、量血压、拔火罐治病等,被推荐为“安徽好人”。
官船坑是名副其实的“教师村”,方钦忠老师是其中的代表。据不完全统计,自清末至今,从这里走出的教师竟有四十八位之多。如今他们的事迹和数百年来尊师重教、勤学不辍、博学尚文的村风就像一粒粒种子,已根植于村民心中,展列在村中的“教师馆”内。
“教师馆”是官船坑的一张独特名片,其楼下即为“歙州古砚馆”,里面介绍了官船坑的几十位砚雕大师及其作品。
歙砚又称龙尾砚,其花纹结构丰富,微细石英均匀,故有贮水不涸、发墨益毫、滑不拒墨、涩不滞笔的效果,为历代文人骚客所钟爱。如今砚台已淡出原先的磨墨功能,更多的是作为一种传统艺术品被广大爱好者青睐和收藏,砚雕则成一门独特工艺。官船坑的历史不像其他徽州古村那样厚重深邃,“随意踩到一块石头,就会触动一个朝代;偶尔遇见一个路人,就可能是个秀才”,更无显赫的砚雕历史,是改革开放后才走上砚雕之路的,其创始人为方钦树。如今方钦树的弟子们已成砚雕领域及歙砚市场的主力军,其子方见尘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方见尘原名方建成,十五岁跟随父亲学习绘画和砚雕,他刀笔同耕数十年,有着“砚雕第一刀”之美誉,其作品鬼斧神工,浑然天成,为歙砚之极品。
这些年,艺术品市场的发展让歙砚成了徽州文化产品的龙头,也让官船坑从中得到回报,从这里走出的砚雕艺人纷纷解囊反哺家乡,修葺道路、祠堂及其他公益设施,众多百年古宅得以保护和开发,民宿及乡村旅游产业开始萌芽,其中以方信仰为代表。
那天,我们走古道从山脚一步一步登高而上,去的第一站是官船坑的方氏宗祠。祠堂三进四开间,新置的匾额和楹联恰到好处地悬挂在古祠正堂,两边还有先祖的画像及文字遗迹。正在参观之际,一位齐耳长发、身着对襟衣裳、一副“艺术家”模样的男子走进祠堂,并主动向我们介绍村庄情况。在我走过的山村中,这样的“热心”村民并不少见,但如此有“艺术范”的还是首次见到,尤其他的谈吐,该是“见过大世面”的。
这人便是方信仰。
方信仰与我年龄相仿,早年师从于方钦树、方见尘父子,长期从事砚雕生意,后周游诸省,广交雅士,传播砚雕文化。近年自屯溪返乡定居,先后出资十多万元,整修村中石板路面,增设游览标识,向外推介村庄历史文化及自然风光。如今从网上能搜到的有关官船坑的美图,不管是春花秋叶、云海雪景,还是古树民居、人文地貌,几乎都出自他手,也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已然成为歙县“南乡”自坡山、石潭之后又一乡村旅游目的地,并被列入国家“传统古村落”名录。
方信仰的热情,是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推介”。我们此行的目的本来就是走路出汗的,从山脚到村庄才十几分钟,还得走到山那边的井潭,然后走另一环线回到驻车地,全程十多公里山路。途中所见村落也就走马观花而已,不承想,几乎是被方信仰“拽着”去参观“歙州古砚馆”“教师馆”的,且还去了他家里。
方信仰的家是一座徽式老宅,后屋前天井布局,侧门入内,门边墙上嵌有简介。按其介绍,宅子土名“下堂屋”,始建于明代,清咸丰年间遭兵燹,后原址重建,至今已有160余年。其边上还凿有“砚斋方府”四字,该是方信仰对这座府邸的自号。
走进屋内,让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偏僻的山村里,还有这么一幢老宅,弥漫着如此浓郁的“艺术味”,哪怕是天井里一片废弃的石磨,也不失匠心之处,更别说那些奇石老桩以及厅堂里摆放的老物件了。如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是走在西递、宏村的深宅大院里。
方信仰还领着我们参观了村中街巷,并特意去看了村北的一棵“千年”檵木。檵木冠径二十多米,主干直径七八十厘米,有十多股分枝,粗者如臂,细则如藤,一到春天,繁花如雪,蔚为壮观。檵木是金缕梅科灌木,材质坚硬,常用于农具手柄,我的登山杖也来自此木,在村庄边上能有如此巨无霸的檵木,实属罕见。我们走在村中,发现整个村庄古树如荫,到处是几人合抱的大树,粗略数了一下,仅百年以上的古树就有五十余株,尤以香樟为多,据说与当年朱元璋路过此地有关。
自然和历史的馈赠,成就了官船坑的骨骼和肌理,但与方信仰的交谈中,他说得最多还是“文化传承”。
文化是一个村落的血液和灵魂,也是一个古村走向新生的内核。一个村庄从最初的遮风避雨,走向对“风水”的追逐以及对建筑的雕饰,就像一个人,从温饱走向小康,再到白花花的银子滚滚而来时,情怀就显得尤为突出了。不管一个人,还是一个村,甚至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一种情怀一种精神来支撑财富的重量,智慧的庸常终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平庸。人和村的融合,才能为这个地方培养出一种独特的人格力量,形成有别于他处的地域灵魂,而非地域宿命,这或许就是方信仰口中所说的文化。
在官船坑的“古砚馆”里,有介绍方信仰的文字,其人“性喜善,通理,擅古,好酒。”他在自家宅子里还装修了三间“客房”,有缘者来此小住,可与其举杯邀月,对酒谈古,还有自家地里种的青菜萝卜,都是免费的!
黄良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