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敬武导演的电影《滚拉拉的枪》讲述这样一个故事:苗族部落岜沙,男孩到15岁就要举行成人礼,将得到由父亲赠送的猎枪,从此成为值得信任的男子汉。滚拉拉自小与奶奶生活,即将15岁,父亲却从未露面,家贫也负担不起500元制枪费,他为此忧心忡忡。于是他瞒着奶奶,背着一袋米踏上寻父之路。路上遇到各种事情,在旅途的终点,一杆漂亮的猎枪和一场盛大的成人礼正等着他。
岜沙位于黔东南月亮山林海中,是世上最后一个枪手部落,因民族特殊性,政府允许其合法持枪。起初,岜沙人的祖先是为了抵御外部入侵,保卫家园;后来,渐渐用于外出打猎防身,解决温饱;现在,成为男人成人礼的象征,同时具有礼炮的功能。影片引人深思:在岜沙,什么才是真正的枪,真正的成人礼,真正的男子汉?
元旦假期来到岜沙。远远看去,苗寨依山而建,层层叠叠,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中。进入村中,木板房古旧,吊脚楼沧桑,山路弯曲,禾架高耸,小孩子欢跑,鸡鸭呱呱叫,黄狗摇头摆尾,颇有怡然自乐之氛围。村中到处是粗壮的枫树,高耸入云,枝繁叶茂,地上铺满或金黄或血红的落叶。树上挂着秋千架,那是岜沙女孩定情的秘密武器,她们在此唱山歌吸引心仪的男孩。
原来,枫树是苗族神树。传说当年押解蚩尤的桎梏渗满鲜血,被遗弃在山野后落地生根,长成一片茂盛的枫树,生机勃勃,如血似火,仿佛蚩尤转世。苗人先祖姜央就从枫树中生出来,因此苗人世世代代崇拜枫树,不准亵渎,不准砍伐。
在迎宾路口枫香树下,前排少女盛装迎宾,黑色为底,黄色和银色装饰,颇有冷艳中带妩媚之美感。后排男人高举芦笙,大幅甩动,曲调苍凉粗犷,节奏跳跃有力,配合少女们高低起伏的歌声,将迎宾气氛推向高潮。曲子刚落,火枪队队员分开两腿,昂首挺胸,摆出对空射杀猛禽的造型,依次扣动扳机,呯——呯——呯,顷刻间火药味弥散林中,青烟袅袅,隆重之至。
山路的终点是芦笙坪,火枪队的表演才正式开始。男人们身穿无领青布衣、直筒大裤管青布裤,身体黝黑,面色刚毅,好像战国武士。持枪时力道刚劲,眼神专注,一路寻寻觅觅,相互掩护,似乎回到狩猎时代的战斗中。打猎后载歌载舞,锅碗瓢盆齐上阵,烹羊宰牛且为乐,又回到祖先艰辛而单纯的生活中,特别是最后队长踏上队员肩膀仰天开枪的姿势,完成致敬祖先的仪式。
表演中间穿插特有的剃头仪式——户棍,这是岜沙奇特的成人礼仪式。用割稻谷的镰刀来剃头,把头顶四周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露出青青的头皮,而中间那束头发是从娘胎出来就留下的,永远不会剃掉,挽成髻,再戴上扎成圆圈的白色头帕,就成为岜沙人独有的户棍。用镰刀割去“乱草”,把“大树”种上头顶,岜沙人用回归大自然的方式表达铭记父母的恩情。
可见,枪和户棍既是成人象征,又代表家族传承,而这一切都在祖先的象征——树中完成。岜沙无论苗寨还是芦笙坪,都被大树一层一层地包围。岜沙人出生时都会种上一棵生命树,当生命消逝时,生命树则被砍下做棺木,在安葬死者的地方又种上另一棵象征灵魂的新树,生命就成为一棵树的循环,因此树在岜沙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四季常青,接受顶礼膜拜。
就黔东南风景而言,岜沙并无优势:苗寨的规模比不上西江千户苗寨,寨子的美丽比不上肇兴侗寨,梯田的壮观比不上加榜梯田,文化的厚重比不上郎德上寨,苗歌的动听比不上小黄侗寨。然而,树的哲学与感恩文化实实在在成为岜沙人的精神信仰。
余秋雨在《我本是树》中说:岜沙既没坟头,也没墓碑,只有常青的树,它不但象征生命的延续,而且滋养新的树苗。因此,山头既是巨大的陵园,又是生命的起点。民族与家族的传承既在地上,也在地下,且都生气勃勃,没丝毫悲哀,也没悼念。
回归自然,树成为致敬祖先与孕育生命的感恩方式。《滚拉拉的枪》中,好友贾古旺的过世,就展示了树葬文化。滚拉拉虔敬地对树神说:“我不会再多砍柴卖钱,够烧火做饭就行,我不会伤害属于山神的小动物,也不会伤害属于树神的小树苗。”
滚拉拉一直穿行在枫林中,是在祖先的怀抱中寻父,为责任和担当而行。一路与隐居在树林里的猎人交流、目睹已婚男子的约会、参与抢救失火的房子、与船工学唱指路歌、见证贾古旺意外身亡,中间送走赖以生存的一袋米,又收获女主人赠送的一袋米,又把这袋米送给失火的人家,滚拉拉一边体验人间的悲欢离合,一边思考岜沙的族群文化与精神资源的根基。
旅途中,滚拉拉的想法也在悄然转变,最终在船工那里找到答案。船工的遗憾是没能参加母亲的葬礼,滚拉拉听后若有所思。滚拉拉也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捡来的孩子,所谓远方的父亲是个善意的谎言,抚养他长大的奶奶,给他绣成人礼腰带的女孩,原来才是最值得他珍惜的“枪”。他可以没枪,可以没父亲,但不能没奶奶,他的心早已被安放在相依为命的奶奶那里。
因此,滚拉拉回岜沙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奶奶买把完整的梳子,奶奶一直舍不得扔掉那把破烂不堪的梳子,而奶奶为了让他拥有一杆漂亮的枪,卖掉陪伴一生的银饰,那是老人家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这才是岜沙社会最看重的“母慈子孝”。
好友贾古旺也在行走,到广州打工挣钱,却摔破头死了。贾古旺代表的物质向往走向了死亡,走错路的贾古旺,只能在滚拉拉的指路歌中找到去祖先那里的路。滚拉拉的指路,既是在给贾古旺指路,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指路?
纪伯伦说:“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寻父之旅,就是寻根之旅,而枪作为成人礼的礼物,实质是对感恩文化的认同。找到这个密码,就能找到家,就能完成成人礼,就能确认自身在当地社会中的身份和地位。
滚拉拉终于找到成人礼的密码,找到家,那其他岜沙人呢?就传统而言,他们通过“我本是树”的生命哲学,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通过“成人礼”的仪式,处理好人与社会的关系;通过祭祀祖先,处理好自己与自己的关系。
宁敬武说,拍完电影到现在变化非常大,旅游过度开发对当地文化破坏很大,已不再是本真的原始文化。岜沙离从江县城只有7公里,国道也穿寨而过,城市化入侵的速度与深度都在加速进行中。影片中的县城画面出现了几次,每次都令人局促不安,现代化就在家门口,苗族文化及岜沙人何去何从?于汉族及汉人而言,新时代的密码又是什么?如何传承?
作者:谢锐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