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道最让我动情的,是勒入岩石的深深的车辙凹陷。这些时间的纵深和横断,将雷州大地无形的过往和劳顿真实从容地再现出来。
初遇这条位于遂溪岭北调丰段的古官道,虽对其千年间辗入岩石深处的岁月没有太多的了解,但能觉出其非凡。驻足深深车辙旁,感慨万千。
在岩石上沿着深深车辙走来的高脚牛车上,曾坐着寇准、苏氏兄弟、李纲等大批流寓者。那时,想必他们经过古道时尚能听到茂密丛林不时传出的声声虎啸吧……
深深的车辙,令人喟叹时光的力度和岁月的悠长,喟叹古道隐藏的执念和坚守。可当时仅从岭北这段千年古道,我还未能以古道对接远古,对接唐诗宋词,对接东坡李纲这批流寓者的大情怀。直到前阵子我得以走近城月官田水库南边的流牛滩,走近这一段同是南北走向,同是岩石上撵出深深车辙的古道,才有了更多的遐思。当我走进早已听闻却一直未能前往的流牛滩时,倒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自觉的朝着调丰段千年古道方向张望。此刻,内心的古道更加立体。
流牛滩这一段河道车辙以及周边岩石上大大小小的石孔,如一双双曾经望尽天涯的眼或一张张叩问天地的口。比起调丰古道段,显然,流牛滩多了许多的记痕,赋予更多的意味。在此,更能听见秦汉以来水陆两路自北而南高脚牛车滚动的声响,听见被贬夜行古道披星戴月前行的叹息,听见百姓商贾人车劳顿的喧嚣。依然伟岸自北向南横跨河床的利济桥,它无数的承接和由此生发的人文,依然温润着我脚下这片红土;相互镶嵌的青石桥墩、桥板,或站或蹲或卧,世人一样,静默地将它们所见证的、所参与的,与日月光华一起,刻进时光里,展现给所有往返穿梭的人们。
我有幸穿行期间。与不同时段,不同角度和不同际遇里的人和事相遇,并以一个旁观者的目光,揣度了他们。
有史考证,流牛滩官道盛于唐代贞观年间,是北方或西南内地往南前往雷州、琼州的必经之地,因此,不少商旅、学政、百姓都必经此道,并在周边驻足流连。史料记载,唐代天保年间,鉴真和尚从海南北归,取道流牛滩;北宋流放的宰相李纲也经过此道此滩,留下了千古传颂的诗作“江城子•瀑布”,还应其同乡琮师和尚之邀小住湖光岩楞严寺而大笔挥写“湖光岩”,并作《还至城月别琮师》相赠;北宋大文豪苏东坡经过时迷于自然生态的荔枝村而二进;当时一起在桂地藤州(现今的广西藤县)汇合南下的还应有他手足情深的弟弟苏辙,两兄弟同流放南蛮之地。当时经过此段时应是同行,只是苏东坡的名气才华覆盖了苏辙而被疏忽,没有详实。我只是从情理上揣度。还有同样被贬雷州经过此地,最终客死他乡的北宋宰相寇准和婉约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寇准病逝于雷州,秦观病逝于返程的桂地藤州;他们将刚正不阿、高古沉重的才华和骨气,留在了南方,留在了桂粤大地。
纵观雷州大地,其文化纵深,流寓文化是其中的浓墨重彩。苏轼的《和陶止酒诗》,秦观的《雷州八首》,寇准的《感兴》,李纲的《次雷州》等等诗文。这些诗文将他们的才气、豪气和叹气寄托其中,有烂漫的情怀,有命运的唏嘘。抒情也好,哀叹也罢,都因为所记文字的深远和情感的悠长而润泽一方,不然哪来的雷州十贤祠,哪来的东坡井、东坡亭、寇竹渡等等。苏东坡和李纲这两位宋朝被远贬绝地琼州(现今的海南)的文豪武将,这一文一武沿着千年古道前往雷州前往琼州,他们的驻足、停留甚至生活,对当地的经济、文化、社会都产生了无比深远的影响。直至今天,人们还是因着流寓文化的沉淀,因着文豪武将的莫大光华而不断地传承和发扬。这些人文,一路滋养并牵引着本土文化,从一个朝代走向另一个朝代,从一种境界走向另一种境界。
虽说千年古道是维系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的纽带,但它不仅仅是单纯的承接,而是承载了更多的历史人文。所经所承,推动文明火种的播撒、疆土安全的构筑和人民生命的守护。它的存在,对于原先人烟荒芜瘴气弥漫的雷州大地来说,无疑是功德无量的。
沿革历史,千年古道承载过几次外来人口的大迁徙。第一次,秦兵平定南越,留军戎守及汉人大量涌入岭南;第二次是汉武帝派伏波将军征讨南越,征战结束后部分官兵在此留守落籍,镇守南疆;这两次的规模迁徙,流动的方向和依顺的道路,已是雏形阶段的古官道;第三次是唐太宗开发南疆,大批莆田人涌入,官道才是名副其实的官道;第四次是清康熙年间,海运贸易发展迅速,闽浙琼等周边商人经此进入从商。
人流的不断涌入,交通作为第一难题,解决了,相继人的观念、习俗、文化等便会在融合的生活中交集、优化、延续。当时雷州大地属原始热带丛林,且猛兽出没,气候湿热,沿路人迹稀疏。内地民众不适应海上漂泊,多走陆路。而陆路又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出于安全考虑,基本都是顺从官道行走,所以也必经千年古道,必经流牛滩。内地的丝绸等需经此古道,寄宿沿路驿站,抵达徐闻,再通过海路前往东南亚;而东南亚的海盐等也经此销回内地。
遥想当年,当迁徙的一波波人群爬山涉水,穿越丛林再由此南下时,他们可曾听见不远处螺岗岭下武乐水畔伏波将军路博得的驻兵擂动的鼓声?可曾听见苏东坡豪放旷达的诗吟?可曾听见被赦北归的李纲差遣邮差前往湖光岩楞岩寺的疾步声声?
据说当年苏东坡经陆路走西线过流牛滩前往琼州时,遇见黄牛伤禾,追赶黄牛行至岭边时喜见周边果木葱茏,稔果满树,不舍离去,便于合流择茅舍憩息一宿,得一美好梦境,于是感慨“吾生难得此一宿,东坡原是合流人”。这让人不禁想起苏东坡绍圣元年贬至惠州时,面对岸边一拨拨恭迎的百姓,这一幕温暖让心生灰冷的苏东坡在惠州安然落脚两年多,留下了脍炙人口、颂吟千年的《荔枝叹》。苏公合流一宿也能让他生发情怀,可见古道一带自然人文景致也着实迷住了豁达的旷世大文豪。
官道随着时间的推移,道路两旁的景象必然有的姹紫嫣红,有的灰冷暗淡。但不管是怎样的处境,它们都得承载时光赋予的担当和作为,并因此成为当地传承文化的据点或符号。如古官道边沿的调丰村景兰阁,当时也是一个供官人路客传递公文、添水留宿的驿站,缘于一路走来,不断有诸如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清代进士、翰林编修陈昌齐等文人墨客的到来,知书重贤的调丰人恭备墨宝,汇聚求学,渐渐书声朗朗,此处才由驿站演绎为书院而承担起文化传承的社会责任;又如史料记载的“宋时驿舍雷城月,曾照东渡客路长”的沿路城月、客路等地,这些当年的驿站,随着历史车轮的推移、延伸而成为现今的经济文化重镇……
古道沿路景致未必都是自然而然,更多时候是随着人流的迁徙,随着人们休养生息的更迭,不断衍生,不断壮大,不断完善,才令古道上千年的历史得以丰满,得以辉煌,得以延续。反过来,才有当下人们心中横亘的古道、文化的古道、风景的古道。
社会在发展,人们的步伐不断加速,路径不断拓展,海陆空交错。无论世代居住的还是路过的人们,心里眼里万千的风景,都源于所走过的路,所经历的景,所遇到的人,所生发的情怀。但无论怎样的迁徙,怎样的游走,怎样的颠簸,千径万道的缠绕,都绕不过内心最初的那道。所以直至今日,雷州大地早已沉寂的千年古道,大多仍是以不显山不露水的姿态匍匐于阔野溪流之下。它,仅仅凭其初心,以一处古道,一隅河床,一口滩井,向世人阐释千年的古道和古道的千年,阐释悠悠岁月长河里一程程的惬意或心酸。
而一路在这片肥沃土地上行走的人们,有机会面对调丰段及流牛滩段显现的千年古道——这自北而南贯穿大江南北古驿道的断章残篇,无疑也是幸运的。所以我们当会铭记来路的历史,铭记来路上的风景,也当对依然蛰伏在地下的古官道以及古官道留下的岁月痕迹怀着深深的敬意,对古官道沿路不朽的人文怀着深深的敬意,并赋予更多的期待。
作者:周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