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看到“良洞”二字，眼前是否出现良田万顷、稻浪飘香？若“良洞”后面加上一个“村”字，可曾遥想到几个世纪以前，村民的祖先为寻找一处安居乐业的良田，筚路蓝缕、历尽艰辛？
因为申遗工作，我慕名来到东平镇的良洞村，一开始就被“良洞”二字所吸引。听村中老人说，村民皆姓李，李氏先祖于明朝成化年间从开平神步镇迁来，至今已有500多年历史了。村子背枕狮子山，西边寿长河环抱而过，山环水抱中，是大片良田。“如此洞天福地，倘得几间幽室，在此暂住几日，也不枉人生一世”，李氏先祖感念天地之恩，在此繁衍生息，并为村子取名良洞村。
时值仲夏，满目青翠。进入江台路，远远就望见了寿长河红树林湿地公园。因为约了非遗传承人，漫步红树林辨识海漆、木榄、秋茄的想法只好暂搁一边，至于白鹭、海鸥、斑鸠，且让它们飞舞歌吟。此行，我是来听故事的。
英志堂醒狮的盛衰
“凡有祠堂处，必有舞狮。”英志堂醒狮第四代弟子李划说：“我们村祖祖辈辈都这样说，舞狮的历史跟建村的历史一样久远。”
村民把舞狮视为吉祥，信奉舞狮拜屋能驱邪避害、家财旺人丁兴。躬耕田亩之余，人们练武强身保家护村，村中男丁以习武进入舞狮队为荣。良洞舞狮每年春节必擂响入街鼓走村串巷，舞狮人在村祠堂展演功夫。
至上世纪五十年代，良洞村舞狮始威名远播，常常被邀请到新会、台山等地表演。舞狮队伍的壮大，得益于清末民初阳江武术界名家李圣玺到良洞村开馆授徒、行医，专治铁打刀伤。李圣玺9岁随父从阳春流落东平一带，其父精于武术，李圣玺得其真传，长大后在三山、北惯、大沟、良洞等地教武术。1947年，村民李佐辰、李奇创诚邀李圣玺到良洞村英祖书房开馆授徒，创立“英志堂”传授洪拳，“英志堂”醒狮队相应成立。
“英志堂”开馆后，附近村庄喜习武之人慕名而来拜师学艺。来踢馆的也不少，虽然李圣玺年事已高，但都让踢馆者一一臣服。一时间，“英志堂”名声大噪，相邻县市常有武术同行邀请会狮。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初，良洞舞狮队曾多次出狮新会，狮舞台山。若与当地醒狮队相遇，或互相息鼓礼让而过；或响鼓迎战，良洞村舞狮队强大，最盛时多达五六十人，对方慑于庞大阵势，往往选择避战。1950年春，良洞舞狮队曾获台山深井村赠 “威震华南”锦旗一面。
舞狮离不开功夫。李划不无自豪地说，良洞村舞狮的步法完全采用南拳武功之四平马、子午马、麒麟步、跳步、座盘步（即老树盘根）、翻身、翻滚等。这些动作硬桥硬马，刚劲有力，步法稳固，落地生根，凡学醒狮者，必须先学南拳，以打基础。参观英志堂时，一位头发、眉毛皆白的老者迎面走来，他精神矍铄，步履轻快。李划叫他美叔，是李圣玺第三代弟子李美，他70岁时曾在市区授徒40多人，后因患耳石症回到良洞村安享晚年。李美如今身手依然敏捷，在英志堂前，借助木人桩演示洪拳，拳风过处带来一股清凉。
遥指第一代英志堂，李美感叹祖师爷李圣玺武艺高强，仅用一招“白鹤摊蹄”踢翻了不少前来踢馆的武者。李祖师的武艺，传到至今已经是第五代了，但他医治铁打刀伤的独家秘诀，惜已断传。李美摇摇头，往事不堪提。20世纪50年代中期，李美的师傅李佐晨是李圣玺的得意弟子，被视为传人，因“破坏公物”而坐牢。时年90多岁高龄的李圣玺卧病在床，无人照顾，悲伤绝望，一把火焚烧了医书，顷刻间，满满一木箱书籍化为灰烬。
红色关羽、黑色张飞两个狮子头，摆在零落的武术道具中，凛凛威风不减当年，仿佛在努力为村民保存一段易逝的记忆。随着改革开放，村中青壮年到城里打工谋生，习武之风便逐渐荒废。如今能吃苦的人不多，家长都不舍得让孩子练武。面对日渐式微的家乡舞狮，李划他们不舍放手，免费教授村童习武，期望重振英志堂之雄风。
当锣鼓声在村中响起，当年事已高的第三代舞狮人在宗祠堂前展示刚劲快捷的洪拳，舞狮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又把全村一千多户人家聚拢过来。然而，年轻的舞狮面孔却那么少，那么少……
上田节的祷告
秋分日，庆丰收。刚刚过去的中国丰收节，全国各地展现的农耕文化与瓜果争芳，把感恩、祝福和希望，都融入这个值得庆祝的节日。
丰收节世界各地都有，良洞村也有自己的丰收节，叫“上田节”，是良洞村民的传统节日。据1998年纂修的《良洞李氏宗谱》记载，为感谢上苍赐予水土肥美的土地，并祈求田地收获丰盈，于每年农历六月夏收夏种完成后，全村举办上田节。1942年以前，村民在每年农历六月插秧完毕即过上田节。后因1923年和1941年，这两年六月过完上田节后，即遭遇大风雨，海潮摧毁堤围，房屋倒塌，良田丢荒，村民饿死病死无数。这两年的天灾，让村民更加敬畏大自然，依然坚持过上田节，依然坚持感恩和祈祷，但把过节时间从农历六月改为农历七月，且固定在七月初二或初六。每年由村中长老在这两天中择日通告全村，家家户户齐过上田节，一直传承至今。
在老一辈的记忆中，在阳江农村夏收夏种完成后，人们会挑一个清闲些的日子，通常是下雨天，炊芋头糕或千层糕、咸糕，或炒粉皮，以犒劳自己和家人。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节日特别招孩子喜欢。像良洞村这样郑重其事过上田节的，极少见到。当天，良洞村民喜气洋洋，周围四乡八邻养有鸡、鸭、鹅的村民或商贩，闻风而来，良洞村市场一时热闹非凡。
李孟均老人说，上田节的拜祭非常虔诚，先在家里拜祭祖先，还要到村边或田地边上拜祭田头屋（放农具、拴牲口的小房子）。这天一大早，每家每户杀鸡杀鹅，做禾胎仔、酒杯印。“禾胎仔”为良洞村上田节特有的糕点，把用糖水揉好的粘米粉搓成条形，两头尖，中间鼓起，形似饱满的稻谷（寓意五谷丰登），隔水蒸煮。酒杯印在阳江是常见糕点，不觉新奇。倒是听老人说酒杯印必须满杯后，还要用力压实，寄望粮食堆满仓，盆满钵满。便觉得，小小的酒杯印也“魔法”无边了。中午时分，家家户户炊鹅、蒸糕香飘满巷，小孩子们互相串门，分享禾胎仔、酒杯印，比比谁家的好吃、好看。
今年上田节，80后的村委会干部李晓明别出心裁，设计了上田节名片发到各微信群通知村民过节时间。苍远叠翠的群山之上，白色“上田”二字分两次出现在名片上，居左上角上下对角排列，居画面中间则同行左右排行，两个大字底下标明过节时间：农历七月初六。微信，有着村委会喇叭到达不了的地方，想必收到信息的村民会比往年多。然而，过节当天村子里与往日无异，村民怕麻烦，已极少自制禾胎仔、酒杯印，大多都用粉皮、面条代替，一切变得简便。找遍偌大村场，高楼华屋之间，再也看不到低矮简陋的田头屋。
时间总在无情地流逝，一切悄悄在变。上田节几百年的历史，仿佛是在二十一世纪一下子被改变，对上田节的那份重视，对自然和劳作的膜拜，因农民在工作、生活上有了更多的选择，神秘感日渐减弱。那些在城市打拼的农民儿女，是否会记起家乡的上田节，记起禾胎仔、酒杯印，是否会成为异乡里一份温暖的记忆和美好的祝祷？
三月三的传说
老一辈人一旦打开话匣子，往昔时光便一帧帧回放。我们说舞狮子，说上田节，不觉间稻熟一样明黄的晚霞姗姗而降，三五荷锄而归的老农人走进来。他们可不管我们谈到哪里，不时地插话，大谈“三月三”举村共祭的盛况，自豪感溢于言表。
三月三，在良洞村有至关重要的地位，现正在申报省级非遗项目。三月三这一天，村民们不论在哪里工作、生活，不管路途多么遥远，都要赶回家乡。在他们心中，不回来，不管有多么堂皇的理由，都意味着背叛，会被村民骂作数典忘祖的。这一天，不管天气如何都要拜山，扫墓祭祖，吃“蒸赏”。也不管有多少个祖先坟山，都是同一祭品，同一天拜完。
三月三扫墓祭祖，在阳江极为罕见。为何良洞村如此不同？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讲开了来由。
李氏先祖由广西、南雄珠玑巷逃难而来，到此地扎根生儿育女，离世那天恰巧是三月三。据古老传说，三月三是上巳节，这一天是伏羲、女娲交合造人的日子，一些地方会在“三月三”祭祀伏羲女娲。又说，上巳节是纪念黄帝的。因而，村民便以三月三日为节日纪念先人，一代传一代，延续至今。
其实，村里人也不清楚为什么，只知道是祖祖辈辈都这样做。他们朴素地相信，这样做，必能得到祖先的庇护，世代绵延。
三月三的由来，放在全国也是众说纷纭。有文字流传下来的，皆为美好。《周礼·地官·媒氏》中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古老的情人节“三月三”便有了法定的地位。《论语》中所记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皙的理想与自然合一，与诗同行。东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朋友于兰亭集会，曲水流觞，欢饮之间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谚语“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轩辕生”，每年这一天，华夏子孙从世界各地聚集到黄帝故里寻根拜祖。
三月三，仿佛是人生的缩影，生与死，欢乐与纪念，婚恋欢歌、诗词酬唱，都蕴含在其中。良洞村民于此日扫墓祭祖，有历史渊源，也有大智慧。
“它们全都会一下子消失，就像半个世纪之前在死去的祖父母、同样已经死去的父母的额头后面的千百万印象那样。”安妮·埃尔诺把流逝的时间贮藏在《悠悠岁月》中，她身边的人，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都借她的笔留存了下来。
而这条叫做“良洞村”的村庄，因为有了“三月三，上田节，舞狮子”，便像握着一粒粒流动的时间胶囊，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存续他们共同的记忆。
作者：冯瑞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