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血脉使然,我经常到外婆家去“做客”,因而从小就记住了双目失明的外婆的模样,也记住了外婆家村庄的模样。哪家房屋坐落的位置和走向,哪家院子里栽着梨树还是桃树,院墙旁边垒的是猪圈,或砌的是鸡笼,我都一清二楚,如数家珍。外婆家的村南,穿过一块稻田,土路左边就是村里唯一的平平展展的晒场。夏夜里晒场上的欢欣,或者说是静谧,我记得尤为清晰。
我家位于平原地带,称不上肥沃的地块,一块挨着一块,因水源奇缺,都是“望天收”。到了庄稼成熟期,才有一种高低错落的层次感,生活平淡得就像眼里的土地一样。基于此,我体会不到它的美。不像画里有层层叠叠的梯田,梯田里有飘香的稻子,稻田边枝杈四展的树上垂挂着累累果实,稻田里时隐时现着戴草帽劳作的农人,稻田上方延伸着电线,电线上站立着交头接耳的小鸟,远方是叠翠的青山,连绵起伏……那才是我向往的物象。因此,每当放了暑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向妈妈嚷嚷着要到外婆家去。
我家与外婆家的距离,有从吃过早饭起步,到下午快喂牛时止步那么远。中午,途中的村人端起了饭碗,我才从兜里掏出烙的咸饼嚼嚼。
外婆家那里,有一个个沙坡,如同一个个巨型馒头,不规则地摆设在无垠的旷野里。然而,在年纪小小的我的眼里,这就是我喜爱的“山区”。沙坡上不生长高大的树木,生长的是形状不一的杂草,盛开着数不过来的紫的、粉的野花。沙坡上的小径逶迤曲折,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尽头,像我往外婆家走时脚底板下的路。外婆家的村子就坐落在无数这般模样沙坡下的一个沟壑里。村子总共不过30来户人家,民风的淳朴,将家家户户紧密联结在一起,和睦得如同出自一个大家庭。
小村前有一溜东西走向的稻田,稻田里流水不断,鹅、鸭不知疲倦地嬉戏其间。稻田南北都有桃树护卫相守。紧挨稻田西南边是一口用扁担钩挂着水桶梁就能往上提水的吃水井……收进眼里的这些,如同稻田南岸的那个晒场一样,一到晚上都沐浴着满天星辉,有着微风吹拂发梢的惬意,有着夜色里的圣洁宁静。
母亲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辈分又长,所以,我一到外婆家就倍受欢迎和关照。白天,我同亲戚家的玩伴们到沙坡上割青草,用锄头“盘”百草疙瘩。沙坡好似宝盒,任凭我们天天用力刈割,仍青绿如昨。我们今天到了这个沙坡,明天又会换另一个。天天来往奔跑,欢乐随处抛撒。
傍晚,眼瞅着月光涂满了一面面沙坡,伴随着一声声蝉鸣,扛着满竹篮子青草回到村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吃罢晚饭,急忙搬上麦秸秆苫子和芦苇席子,来到了被村人习惯地称为“河那面”的晒场。夏夜,除了像外婆一样的老人和妇女,村里其他人基本上都要到晒场上来。平整光洁的晒场上有足够的地方供人歇息。蚊子不多的夜里,用被单搭住肚子就够了。我是远道而来的小客人,自“宠”是有一定套路的,床铺离我最近的,需是和我最要好最会讲故事的。
这时,村前稻田里传来的蛙鸣声,不绝如缕,相接相连,成为美好夜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星空下,我蜷缩在晒场的床铺上,静听着天籁之音,仰视如青石板的天幕上镶嵌的一颗颗特别幽静、明亮、古老的星星。夏夜的空气里,无时不散发着青草的气息,还有暴晒了一天的沙土的气息。偶尔,邻家的狗会发出几声狂吠——汪汪汪,把村庄拉得更加悠远,把晒场衬得更加静寂。瞥向村前那块长方形稻田,还会看见萤火虫提着一只只绿色的小灯笼,一闪一闪。
晚上在晒场里做着甜蜜的长长的梦,第二天一大早,辛勤劳作的大人们,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晒场,手牵耕牛,肩扛犁耙,走向了沙坡下的田地里。我则被探头探脑的太阳晒醒了,于是,急忙起身,生怕隔壁三舅家的表嫂笑我说:“大汉大汉,能吃不能干……”
暑假马上要结束了,我要回到我的村庄去上学。“欢迎明年再来!”这是我即将离开外婆家时,前来送行的伙伴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没有辜负他们的希望,年年夏季如约而至。终于在某一年,我没能再来,因为疼爱我的外婆去世了,外婆家中也无其他人居住了。我先到异地苦读,而后工作、组建家庭,外婆村里和我年龄相仿的表哥表弟们也没有等我再来,而是陆陆续续走出那个小村去外面闯荡世界了。
我暗自庆幸,我们或许是欣赏田园牧歌、尽情享受晒场夏夜风情的最后一代人。
难忘,外婆家的夏夜。
作者:刘传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