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小聚,聊天。
作家洪放先生说:一个作者从一个小切口入手,写深写透,一定能写好(大意)。他还举了本省两个作家佐证。
我熟悉这两位作家,深耕细作,大作迭出,两骑绝尘远去,我望尘莫及。洪先生说就说了,我可是启迪莫大,开车回家的路上差点吃了红灯。
徽州依然大热(指以前的一府六县),写徽州的著作文章洋洋洒洒,汗牛充栋。无论是宏大叙事文化深邃的“思想徽州”,还是家长里短细节生动的“烟火徽州”,皆筚路蓝缕,到边到角。即便是下了一场小雪,屋瓦上浅浅的一层,也煽情得一塌糊涂:整个××变成了徽州。
我是想见缝插针,践行一下洪先生的指点,譬如写写休宁。生于海阳霞屏巷,祖宗八代下汶溪,更何况有诸如齐云山、古城岩、新安江源头等等秀美山水,以及中国“第一状元县”的名头。可码这类文字无论如何是要有鲜活的感受做铺垫的,即便这铺垫来自遥远的记忆。我自忖不行,终归那一至四岁的生活至今已依稀仿佛。
曾长久地在电脑前枯坐,打不出几行字,其状态,就如没有怀孕的女人硬要生孩子一样!
今年春天几乎都在屯溪,一天,风和日丽,心血来潮,去爬螺蛳顶。
它是屯溪黄口桥南一山头,百余米高,可登高望远,一览屯溪。
山顶有一大平台,观景拍照地,视野开阔,屯溪山城尽收眼底。新安江逶迤东去,新安桥、广宇桥、黄口桥、人行观光索桥依次横跨两岸,江心洲郁郁葱葱,如同一团盘起的绿色发髻。
老街已寻不到,蜿蜒三华里的白墙黑瓦,店家铺肆,淹没在无数如同积木搭建而起的白色建筑海洋之中。至于河街、长干塝、柏树街,早已了无痕迹;若想见得程氏三宅,非高倍望远镜不可。
屯溪,完全变了。
面对着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竟然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有人说,生活过十年以上的地方便可称为家乡;而刘亮程先生则区分了家乡与故乡:家乡是地理和文化的,故乡是心灵和精神的。家乡存在于土地,故乡隐藏在心灵。文学写作,就是一场从家乡出发,最终抵达故乡的漫长旅程。
刘先生是大师,抵达是必然已然的事情,一条狗、一匹马、一头驴无不写得灵性斐然,折射出精神家园的多姿绚美。而我只能囿于家乡,出发即抵达地兜圈子。好在生我养我之地兼备山水人文,屯溪新安江畔,有巨字在夜晚熠熠生辉:天地之美,美在黄山;人生有梦,梦圆徽州。
终究是童年少年与部分青年时代度过的地方,这可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
于一个舞文弄墨者而言,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前世已修,生在徽州……
书写那些湮没的风景,消失的风俗,纵不能使它们在纸面上满血复活,至少让自己可以保有一缕澄怀的乡土情思,重温一下日渐忘却的旧梦遗痕。
文字复原,白底黑字,与其他介质比较,亦有一份独特。
于是在春夏之交开笔写屯溪的故事旧物。疫情加酷热,哪儿都去不了。
赤膊上阵,键盘嗒嗒,文思汹涌。
《柏树街老虎灶》《河街是条街》《有个大村叫隆阜》《东方红广场》《记忆里的屯溪三小》……皆怀旧之作,我惊异于记忆力的超强,亦多少有点骇怕:人衰老的表征便是对往事的清晰而对近况的迷糊。有力的佐证便是上月突遇一位二十余年的老同事却想不起他姓甚名谁。
我沉湎于既往的书写里不能自拔,一生二,二生三,竟有连续半月每天两三千字的亢奋,这种速度在以往不可想象。
有时还深陷其境,间歇性地“归来仍是少年”。
黄山朋友有公众号,主要面向屯溪及周边读者。每每从微信将稿转出,总是忐忑不安,丑媳妇怕见公婆呀!
也见识了屯溪人对家乡深沉的挚爱以及细致认真乃至执着。
要知道,这块土地上文脉悠长,学养厚重,出过乾嘉学派的大师,有着严谨考据的风气传统。
譬如,20世纪60年代屯溪三小的门究竟是木头还是砖头的?裤裆街的起点终点在哪里?屯溪人民电影院的票房在左还是右?
我很认真地读留言,尽管有些没有错,还是为自己的疏忽与马虎汗颜。
一位老先生指出:镇海桥(老大桥)的修建时间、人物是有争议的,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嘉靖十五年(1536年)隆阜人戴时亮所为;近年有学者提出乃是早先一点戴广宗倡建的,言之有据,得来不易。
我文中只用了前一家言,显然有失偏颇。
每篇小文,如石子投入水中,总有一些涟漪。
让我惊喜的是,寻觅到了失联许多年的同学朋友。
有六十年前的小学同学;
有五十年前的中学同学;
有四十年前的同事;
有三十年前的朋友;
……
最高兴的是找到了小学二年级的班主任老师,难忘她对我的教诲关爱;
在新安江边有斗室栖身。遥看孙王阁,亦可与“尤溪古渡”隔江相望。
数十米外,有大帆高高挂起;无论有风无风,它都是丝纹不动的。
帆不动,心动。
清人查锡恒有诗云:
碧水萦洄最上游,
垂柳夹岸舣归舟。
渔歌远近从风递,
帆影高低带月收。
飞倦剧怜投树鸟,
长闲终羡傍滩鸥。
村烟起处楼台好,
一片波澄万顷秋。
穿越岁月去体验沉浸固然心旷神怡,自己的书写也是一件惬意快乐的事情。
屯浦归来一片帆。
作者:许若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