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横在眼前的一座座山就是被风翻开的“书页”。它们静静地矗立着。
早晨,我坐在阴影里,信念很简单,就是看山。天空是纯净的蓝,山峰碧翠烂漫。林鸟欢唱,歌喉婉转。凉凉润润的风轻拂着我的脸庞,撩动着我的衣裙,和着露水、苔藓和草木的气味四处弥漫。一株野百合在脚下绽放,散着幽香。早起的孩子在林荫道上跑来跑去。霎时,眼前的“书页”灼灼发亮。阳光洒满山峰,树的每一片绿叶子都镀上了金,裸露的岩石红得耀眼。太阳像巨大的蛋黄正被我身后的山尖托起,缕缕金光像利剑一样穿过树梢,光芒岂止万丈。
如果是傍晚,则是另一番妙景。天空是瓦蓝的,太阳是一寸一寸降落的,阳光则是一大片一大片后退的。正发着呆,山暗了一部分。愣一会儿神,山更大的面积暗下去了,暗下去的部分似乎都凹进去了。等到再一次留意,对面的山完全处在阴影里了。树是自然的绿,裸露的丹霞是赤红的。没有了金光的加持,一切都回归本来。看得清天在努力向上向外延展,山连绵起伏的轮廓,裸露的岩石不成规则的方圆锐椭,枝叶的浓密,呈现在眼前。四野是热闹的蝉鸣,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它们是夏天的一部分,它们是山的一部分。有了它们,不觉燥热,反而加固了内心的安宁。
渐渐的,天空变得灰蓝,灰蓝又变成深灰,蓝色没有了。树的色泽加深,像遮盖了深邃厚重的黑絮。再后来,光影下的树的特征消失了,看不清枝叶。蝉鸣声随着天光的暗淡在减弱。哪栋房子里传出了萨克斯的声音,奏的是《我和我的祖国》,舒缓,悠扬,极富美感。就在优美抒情的音乐里,天空与山林浑然一体,似乎已听不见蝉鸣声……
有人从我身旁走过去,有人从我身旁走过来,还有人坐在我的身边,悄悄的,不知不觉的。我就那么注视着,缓慢而笨拙地阅读寻觅大山的种种奥秘:大山是有本领的……然后闭了眼,心无旁骛地沉醉,脑海里装满了免于随着暗夜沉落的风景,一遍遍地品味着“读山”的收获:
大山的本领是,以愉悦的心情接纳万物;在众多生灵喧哗时,选择沉默;在阳光从山尖一跃而起时,绘出斑斓色彩 ,展露万千生机,燃起新的希望。
大山的本领还有,它在情感上给予人力量,知道何时出场何时谢幕,知道自己的起点、终点与边界在哪里。如此,它负载的生灵就少了许多纠结、斟酌和算计,自觉抵制诱惑,把时间用于平静与平和的快乐。
是的,在四面山的每一个早晨与傍晚,我在读山,山也在读我。大山读我与读任何人没什么两样。他对任何人都不带偏见,内心与外表一样丰富广阔。但是,我依然相信,大山对拥有审美力和对生活细节感知旺盛的人,会格外眷顾。山在眼前,山在我的心灵上。山因人类充满敬畏的注视而高贵。
(二)
在四面山,卸除了奔忙与繁杂时,听蝉别有一番滋味。
半夜醒来,清亮的月光下传来一阵婆娑的声音。就在墙外的草丛里,不是风,是蝉。开了窗,蝉声依然在,注意地听,不止一只,低低的,似有若无,像羽翅在梦里扇动。
早晨,还没起床,一阵尖锐的鸣声自窗外花圃里响起,高亢、急促又紧张,像受到惊吓以后拉响的警报。是蝉,一只蝉。陆续有很多蝉积极响应,起初是低频率的、慵懒的,像槐树叶子在风中的“沙沙”声。紧接着就是远处花圃里的,隔了一条路的香樟树丛里的,更远处竹林里的,小区楼栋周边的蝉都群起跟进,队伍越汇集越庞大。声音越来越杂,如潮水一般滚进来,纷繁热闹地一顿吵。不止有蝉,还有各种鸟。“叽喳叽喳”的是麻雀,“叽叽啾啾”的是画眉,还有布谷鸟。鸟的叫声此起彼伏,你呼我应,清晰又优美。
这纷繁热闹的声音里还包括清晨的学校。寝室楼的管理员吹响了口哨,尖锐的哨声打破了寂静。许多人醒来,洗脸、梳妆、跑步、练嗓、朗读,新一天的节奏匆匆忙忙。那声音里还藏着刚刚苏醒的村庄。公鸡打鸣三遍了,大人催促着孩子起床,男人去墙角找农具,女人烧火做饭。家家户户的木门陆陆续续打开了,“吱呀吱呀”地响。鸡鸭圈门也打开了,“咯咯”“嘎嘎”地一阵乱叫。栏里的猪在“哼哼”,拴着的羊也在“咩咩”……
起了床,出了门,面对大山坐定,专心听蝉。
凭蝉声判断,蝉的种族庞大。有的类似于小喜鹊的连续“吱吱”声,躁动而兴奋。有的像绷直的琴弦弹奏出的“咝咝”声,哀怨而愁苦。有的节奏、频率与音调富有变化,高音阶的“吱吱”一阵,低声部的“咝咝”一阵。说它们是单声部的合唱吧,音阶的高低、节奏的长短似乎又没有统一。不过,每一位队员都在竭尽全力。说是多声部的重唱吧,曲韵里依然是你唱你的,我哼我的。但是,每一个声部都充满了张力。说它们是在试唱练习更恰当一些。有的“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一段四五个小节, 起音“知”向上延展,在长音的最后一节突然以低音“了”作结。听起来就是:“知——了!”所以蝉又叫“知了”。有的连续几个小节,中间不停顿,音阶递进式拔高,停顿前最后一个音达到最高,几乎是声嘶力竭,响亮而辽远,像合唱团成员迎合指挥的收尾手势发出的一句呐喊。有的声音相对沉稳一些,高低音都恰到好处,起伏交替,像抒情诗朗诵,抑扬顿挫,隽永深沉,荡气回肠。不管是合唱、重唱还是试唱,循环到一定节奏,正等待着余音缭绕,蝉声突然没有了,戛然而止,说停就停。像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学生们都老老实实地坐着,静悄悄看书,将眼睛的余光扫向门口,然而并没有人进来。更像芭蕾舞曲的有意卡点和断句停顿,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演奏者刚强的意志、充沛的情感和匠心独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据说,雄蝉腹部有发音器,而雌蝉没有。我久久地谛听,甚至一时冲动想挤进丛林里去细细地探寻,蝉匍匐在哪儿,有什么样的羽翼什么样的表情。我的眼睛从山底搜寻到山顶,没有找到一条路。我会惊扰灌木丛里可能会出现的蛇,还有坐在网上捕食的蜘蛛。我不能擅自闯入它们的领地,山水、草木、蝉与一切动物才是自然的主体。
就这样,一只蝉的鸣叫唤醒一个个早晨,无数蝉的演奏惊艳整个夏季。就这样,临山听蝉,蝉鸣如瑟,让我沉醉于大自然的美妙。
作者:刘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