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24年,我又去了山里。
眼前,是山。远处,还是山。山连着山,山叠着山,松柏壮草覆盖着山。目及之处,仿佛山就是天空下的一切。大自然的美总让人惊叹不已。就在欣赏美景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把自己搁在这里,我能像连队的战友一样,无怨无悔一待就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吗?——虽然,营房已是人去营空,且连队的番号也撤销合并到另一支部队去了!
我想起了同一个班的战友沈磊。那年冬天,我们很兴奋,没见过那么厚的雪,都齐腰了,大雪甚至让座座大山丰腴得像个躺着的胖美人。
可没过几天,山里的冷便让我们刻骨铭心。晚上盖着被子大衣、身上穿着绒衣绒裤睡觉都能被冻醒。洗漱时班长故意让水龙头滴水,若拧紧了,第二天早上就被冻上拧不开了。早晨起来出操,刚跑几百米,眉毛、睫毛、鼻孔全是冰碴儿。也正是因为有了那段经历,以至于现在逢人说哪里冷时,我便会说,这算啥,能有我们当兵那会儿在山里冷吗?
沈磊比我小,或许被父母宠惯了,一下子到了这样的环境,很不适应,由于我们担负的是看押任务,训练相当苦。早晚一趟5公里是热身,正常操课外,每晚看完30分钟的新闻联播,各班的加时体能训练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新兵的我们最怕这玩意儿。班长让我们先来500个下蹲,看着我们一个个“哭爹叫妈”的,他接下来又让做500个俯卧撑,还让我们要“吼”起来,说是这样可以增加爆发力。我们依令而“吼”,班长数一声,我们就一起“嗨”一声。其他班的班长一听,感觉这声响效果不错,也效仿。这样一来,整个营区就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嗨嗨嗨”,那声音惊得栖落营区的鸟雀直飞苍穹。
然而,需要适应的除了训练,更多的是环境。只要下了雪,我们就得扫,铲子不行就干脆把床板卸下来,几个人一起推。取暖烧锅炉,我们得自己去煤场装煤运到锅炉房。好大一座煤山,冻得比石头还硬,一镐头下去直冒火星子。几车煤运下来,整个人都成了“黑小鬼”。那时山里条件相对差,新兵连人多,用的是旱厕,中队里要求每个班每周打扫一次。寒冬中一切都凝固了,我们几十个新兵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么下手。班长一句“我先做个示范,然后大家各自分工”,率先冲进“战场”。也就是那一次,沈磊打退堂鼓,却被班长强制下令“弄!”。我们这才明白,什么是“军令如山倒”。
前不久,与沈磊视频,再次谈起老连队的经历,事业已颇有成就的他当场落泪。他说,梦里无数次回到山里,虽然在那吃了很多苦,但他一直深爱那个地方,爱在那大山里结识的一帮战友,那是一生中可以过命的兄弟!
苍茫的深山中,春有雷暴、夏有酷暑、秋有寒霜、冬有冰冻,大山用它特有的“性情”,磨砺着官兵的意志。关于身处大山的滋味,每人有每人的感悟。
我知道,战友袁华考上军校后,毕业季却主动申请要回山里的连队。关心他的首长问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笑着回答:“我们单位远离城市,常年与大山为伴,谁有了心事都喜欢对着大山吼两声。有时山里的鸟儿似乎也能听懂我喊的啥,还会回应呢!正因这样,我常想,是山里老连队的领导培养了我,锻炼了我,才让我这个农村娃有机会成长为一名警官!做人,不能忘根!做官,更不能忘本!”
我知道,战友贺浩云退伍到了深圳,几经打拼后成为一个工业园的主管。下面的兄弟为“讨好”他,早早在市里给他订好了饭店,为他庆贺。饭桌上,当他们把美味的螃蟹给其夹到盘子里时,他哽咽了,动情地说:“我山里的兄弟有的都还没吃过大闸蟹。此时此刻,他们或许正在大山中站岗执勤,想起他们我吃不下。”次日一早,他就前去市场买了大闸蟹发航空快递到大西南的山里来。
我知道,老兵郑信标在山里待了3年,一次擒敌配套中,不小心伤到了要害部位。退伍时,有战友问他:“你后悔当兵到这不?”他说:“没想过这个问题。”战友又问他:“你回家后,还会想念这吗?”老郑沉默了半天,没有回答。退伍那天,大家伙到处找不到他,等到发动全中队的战友寻到他时,他一个人躲在我们搞捕歼战术的后山上,哭得像一个泪人。
其实,山里的每一个兵,对于大山的爱都没有理由。客观地讲,走进山里或许并不是他们最初的选择。但是,对于大山的爱,就在军人的责任中升腾而起。就像老郑一样,这种爱不用表达,因为心已经和大山融在一起。
我想起老指导员熊忠乾,他的女儿在作文中写道:“我的爸爸是一名山里的武警警官,手下管着100多个当兵的叔叔。我只有寒暑假到了,才能和妈妈一起上山去看他。那里的山好高好高,我戴着帽子仰头往上看,帽子总会掉下来。还有,那里也很偏僻,没有电影看,没有游戏机玩,看电视,也是模糊的,因为没有信号。我问爸爸什么时候才能不守山,回家陪我和妈妈。爸爸说,他是一个党员,什么时候能回来,得听党组织的安排,还说党就好比是他的妈妈,他这个当儿子的得听妈妈的。我知道,爸爸是在为祖国作贡献,我爱他!”
在山里,像老指导员一样的人很多,或许他们的事迹不会千山万水传遍,可我想,他们用青春行走的每一个数字都会被铭记。有时候,铭记比传颂更伟大。
静静地伫立在昔日营区,我知道,我和我的那些曾在这挥洒3年青春的战友们,近距离是友情,远距离是思念,不分远近心中总会有彼此,用生命影响着生命。闯荡大山的脚印被冰雪埋在冰雪里,当然也被阳光砌进都市的柏油马路。我们相信这些脚印最终会被春风叫醒,溅出火花来。
因为,回忆起在山中那段寒冷又温暖的日子,那里有着我们永生都难忘的艰辛,谁能说艰辛不会变成甜果呢?
作者:唐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