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记忆里很努力地保留着我的童年,包括外婆家的一张八仙桌。
外婆家的厨房很大,西边煤炭灶连着柴火灶,背后一口大石缸靠墙,转角北面一个木制的双层大碗架,紧挨着碗架的是一个装粮食的大木柜,木柜对面靠墙是每天碾玉米碾麦子的大石磨。八仙桌就安放在东边木柜和石磨之间。
这张八仙桌,也不知道是什么木料做的,结构很简单,没有丝毫雕花等工艺的点缀,但是棱角分明,很沉实很牢固。外公、外婆、姨妈、舅舅,还有我们一帮淘气的外孙满满一大桌人围着它吃饭,无论我们如何不听话地踢打腿脚,桌上菜碗里的汤水都不会洒落。我们捉迷藏时慌忙钻到桌子底下,脑袋把桌子顶得叮咚响,八仙桌的四条腿都不见有丁点儿晃动。
民以食为天。在外婆眼里,吃饭是大事。倒不是外婆对食物是多么的贪恋,也不是外婆家特别富裕。事实上,因为人多地少,哪怕粗粮细粮搭配着吃,每年等不及秋收,外公外婆就要想办法筹借粮食。作为家庭主妇,外婆张罗一大家子每天的饭食相当用心。那时候面条都是稀缺的,要凭粮票供应,杀一头年猪取的猪油吃一整年,菜籽油或许有,但是我似乎没见过。没有客人的时候,早饭一般是苞谷粑、稀饭、咸菜,偶尔也有炒黄豆。中午一般是干白饭,菜食很简单,一锅白水煮南瓜蘸辣椒,再来一斗碗炒四季豆或者一盆炒白菜,加上凉拌藤菜豇豆之类的。总之,不能费油费柴火,但是一家人又要吃得欢欢喜喜。
吃饭了,一家几辈人围坐在八仙桌四周,亲密无间,其乐融融。当然,座位是有讲究的。八仙桌共有四方,每方一条长凳限坐两人,标准席位八个。但是东方那条长凳永远属于外公的。外婆往往不坐,为了让我们一群小外孙坐在正位上好好吃饭,外婆宁愿自己端着饭碗站在桌子一角。
最重要的,像举行隆重的仪式一样,每餐饭前,外婆必定要用干爽洁净的白帕子把八仙桌的桌面擦得一尘不染,然后再把饭菜端上去。每餐饭后,外婆必定要将白净的帕子在水里搓了又搓,把桌面、桌缝和桌腿,以及安放四周的双人长凳抹了又抹,直到光亮可鉴。那时的我们,常常被外婆喊叫着站立在旁边,看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八仙桌。她常常饱含怜爱与疼惜地说:“在这间屋子里待过的姑娘们将来出嫁了,个个都会把家当收拾得妥妥贴贴。”
外公与外婆两个家族的兄弟姊妹都多,彼此之间也亲昵热络,逢年过节来来往往的客人就多。每当有客人来,外公烧火,外婆在灶台煮饭忙碌,客人们围坐在那张光亮的八仙桌旁,唠着总也说不完的家常。正在上中学的小姨妈闲着的时候,喜欢趴在桌子上反反复复跟着收音机唱歌,还要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歌词,那些歌我也跟着会唱了。有洁癖的大姨妈回到外婆家来,也总会毫无顾虑地在长凳上一下子坐下。
一次,外婆炖好鸡汤,端上桌放在外公面前。好香!偏偏离我太远,我索性跪起来,肆无忌惮地把筷子伸到鸡汤里找肉。外婆连忙制止:“执箸巡城了?不懂规矩,大家都没动筷哩。” 如此,在那张八仙桌旁,我学到了受益终身的礼仪。
外婆家的八仙桌,品相是那么完美,留给我的记忆是那么深刻。以至于长大了,无论到哪里做客,无论是什么材质的桌子,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把它们和外婆家的八仙桌进行比较。
后来,生活好了,不缺吃穿了,外婆家的八仙桌被漆成了铁锈一样的红色。为此,我多次问外婆:“您怎么想起把它漆成了那样子了?”再后来,拆迁占地,外婆搬新家了。那张与我的童年息息相关、带着回忆的八仙桌不知道去向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它。但它一直在我心里,是家庭和睦温暖幸福的象征。
作者:刘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