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梦中千里之外，总有一树树乌桕站在儿时的河畔，红叶萧萧而落，宛如一尾尾小锦鲤，顺着河水游向我的梦境，染红了我的乡思……
乌桕最美的时节，在我的印象深处，是在金灿灿、沉甸甸、喜闹闹的秋收之际。此时的天空，清澈澈，蓝盈盈，故乡沿河两岸，虽然“霜草苍苍虫切切”，一株株乌桕却红艳艳，如火如荼。
乌桕的红，是将大半生的心血凝结，有道是“乌桕赤于枫”，在乡间，再也找不出比它更红的叶子。当季节愈走深，乌桕愈红，如一盅盅烈酒，如一张张喜柬，又如一束束火把，炽炽烈烈。女人们兴奋不已，手握一弯弯雪亮的镰刀在稻浪间浮浮沉沉；男人们干脆赤膊上阵，担起一捆捆稻谷，似一座座小小的金山朝打谷场游移。那是一段段沸腾的时光，那是一次次集体的狂欢，乌桕将人们的激情一次次点燃，推向高潮。
风，贴着河面而来，吹得树叶哗啦啦作响。一刹那，满树摇红，静静燃烧的赤焰升腾起来，一枚枚叶子，如一只只赤蝶，又如一只只火鸟，在碧空飞翔、盘旋，将人们的渴望与梦想激发。
有时，人在田间弯腰收割，不经意间，一枚红殷殷的桕叶悄悄飘然而至，满目金黄一点红，是那么的调皮，是那么的玲珑，又是那么的醒目，如一枚小小的赤心，如一片艳艳的手掌，又如一块蜡染的小手绢，在向你表白，在向你招手，怎不叫人欢欣鼓舞，怎不叫人心旌荡漾！
沿河的柏油马路上，牛车驮着堆得高高的稻谷，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唱，车夫手握着长长的鞭子，在空中甩出脆脆的哨响。人，在道上行走，落叶宛如一场缠缠绵绵的红雨，飘落在发梢、脸颊、肩头，轻轻柔柔，冉冉缓缓，清清凉凉，染红了眼睛，染红了心，也染红了梦境，此刻的人们，仿佛正走在一条红光笼罩的美丽而浪漫的长廊。
趁天晴，有些人家用船来运送稻谷。此刻，人站在船首眺望河岸，又是另一番景致。一株株乌桕高大、笔直、挺拔，如一个个红发巨人屹立天地，如一支支巨型的火炬熊熊燃烧，又如一炉炉炽红的铜汁浇铸。人在船头，一枚枚红叶飘下，叶随浪远，将人的思绪也捎向了远方……
如今忆起，最幸福的时光，是秋收过后。于傍晚时分，我和村里伙伴们卸下一身的疲惫，沿着河畔结伴而行，在现实与梦想之间久久徘徊。当绚烂的晚霞收敛最后一缕余光，一柱柱乳白的炊烟慢慢飘散在深紫色的向晚，牛羊都已归栏了。“天寒红叶稀”，河两岸的乌桕树上，残留着稀稀疏疏的叶子，颜色比以前更深了，红得发乌，红得泛紫，似一抹抹暗红色的梦，从此定格在我的心中。
多少个天寒时节，拴不住乡愁，我从千里之外赶回故乡。走在长长的沿河马路上，走着走着，不觉一轮皎月升起，从乌桕枝叶间筛下细细碎碎的蓝影子，如梦似幻。这是属于一个人的夜晚，踩着软软柔柔的桕叶，聆听脚下窸窸窣窣的絮语，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远眺，田野一片青苍辽阔，村庄几点灯火依稀。“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蓦然回首，早年集体时代红红火火的农耕场景已一去不复返，那些挥汗如雨的男男女女不知去向何方，只留下一个个鲜活的面容，留下一株株旧年的乌桕，宛如一场场远逝的露天电影。
作者：刘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