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跟母亲去姥姥家串门。姥姥居住在一个叫响水河的村子,那是一个很美的山村:群山像海浪一样绵延起伏、波澜壮阔。岚霭蒸腾,远近翠色欲滴,河水像一条光闪闪的银带子;田野里稼轩参差,果实的香味沁人心脾;孤飞的老鹰,成群的山雀、野兔、山鸡,为这个美丽的山村,增添了色彩。
在姥姥家居住的那段时间,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村东头的那个水磨坊。刚听姥姥说水磨坊这个字眼时,我有些费解,我问姥姥,水磨是什么东西?姥姥说,带你去看看就晓得了。原来水磨是木制的,类似蒸笼样的一个东西,看起来沉重无比。它深入水底,在水流强大的冲击下缓慢转动,转动时和着水流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笼的中心有一根轴伸出水面,接在磨盘上,磨盘便随着水笼转动起来,转动时发出“咯咯嘣嘣”的声音。磨盘中心有磨眼,把饱满的果实从磨眼里装进去,一会儿就变成粉末从磨缝里流出来,白的是小麦面,黄的是玉米面,红的是高粱面,褐色的是豆面。刚磨的粮食往往夹杂着一些麸皮,必须用箩簸一下,那箩是由木制成的一个方匣子,圈着一层薄薄的纱,脚踏动匣子底下的一个木轴,箩便左右地摆动起来,发出“吱吱”的响声,随后麸皮就被清理出来了,细面便漏了下来。
每当秋收以后或年关将近,水磨坊前便开始热闹起来,推平车的,挑扁担的,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那清澈的河水映着一张张愉悦的脸,人们的笑语不间断地落到水面,惊得河里那一群一群的小鱼、小虾、泥鳅、蝌蚪,在墨绿色的水草间探头探脑,钻进钻出。这个时候,我与小伙伴们在水磨坊周围的草地上打闹,一面漫不经心地抓几条小鱼,捕几只山雀,一面却时不时地瞅那磨坊,听着水笼沉闷的“轰隆”声、磨盘清脆的“咯嘣”声,还有那箩悦耳的“吱吱”声。但心里最想的却是明天就能吃到那白面馍馍、大软米或熟谷米的油糕了,想着想着口水都差点儿流下来。
我陪姥姥去磨面不知有多少回,但有一次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是某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但在冰层之下,仍有水流在缓缓蠕动,因此磨坊下的水笼在白天有太阳的时候还能勉强转动。
姥姥扛着一袋糜子和我从太阳出山时就进了磨坊,直到后半夜河水完全封冻,才磨好了大半袋。那一夜我们就住在磨坊里,磨坊里冷得像冰窖,没有炉子,只有一个小火炕。姥姥一夜没睡,她搬个小凳子坐在炕前,把炕洞里的火烧得红红的。我在山风的呼啸声中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偶尔醒来,看到的是姥姥被柴火映红的慈祥的脸,以及她颠着小脚去屋外抱劈柴的瘦小身子,听到的是屋子底下水笼间或抖动一下时碰裂冰层声。我感觉身底很暖,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姥姥说:“外孙女,明儿个咱就可以吃到糕啦……”
后来姥姥因病去世了,我也在外地工作生活,再也没有回那个叫响水河的村子。今年夏天我回来祭奠姥姥,发现那个曾在我心中留下美好回忆的水磨坊已经不见了。我问了村里的老者,他们告诉我水磨那东西早就不用了,曾用过几年的电磨,现在也闲置下来。因为人们已经“不磨”了,像城里人一样,买来现成的东西吃了。
听了老者们说的所谓“不磨”,还有“没的可磨”,想必是在告诉我许多村民已经不靠种地为生了。我知道这应该算是好事, 可我还是很怀念陪姥姥在水磨坊里磨面的那段往事,它是我童年时光里最美好的记忆。
作者:赵素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