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一到,天一下就凉爽起来。松辽平原睡了大半个伏天的风婆婆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树叶便打了个激灵般簌簌动了起来。鸟儿早早出窝,啾啾叫着,在瓦蓝的天空飞,想要探一探天有多高有多远。大地里,微微涌起绿的波浪,村庄,如一艘泊在港湾的船。
收获的季节,母亲每天都早早起来,刚上小学的我也跟着起来。母亲做早饭,我烧火。灶膛里“噼噼啪啪”响,烤得我满脸是汗。待把饭菜下锅,母亲挎个大筐,去往小园,接着是开锁的声音,轻微的“吱呀”开门声。那个园子,园门开在靠近屋门的东北角,与老屋中间是鸡鸭鹅抢食的小庭院。园子里,有一口大酱缸,飘着新酱发酵的香气。有一棵李子树,一棵杏树,过了收获期,还有零星的果子挂在上面;两棵沙果树,枝条上挂着绿中带红的果子,在叶子中时隐时现,常常引得弟弟把手指放在嘴里,口水淌了一大襟——小园的门是上锁的,那把锁,如一条看得见的家规,把一颗颗造次贪吃的心给紧紧收住。
白铝锅盖的边沿“嘶嘶”吐着热气,锅里是“嘤嘤嗡嗡”的声音,像是一群不听指挥的乐手在吹啊拉的。燕子把窝垒在灶房屋顶的檩条处,几只小燕子在秋日里练习出窝试飞,它们一家早早出去,不知那几只小燕子能飞多高,秋后是不是要飞往南方,来年还能不能再来我头顶的窝里。听母亲说,小燕子长大了,就要到别处独立垒窝,来年春天就不回这里了。小小年纪的我听了,还多了些伤感——秋后打完场,姐姐就出嫁了,她就要离开老屋,去一个陌生的房子里生活。离开姐姐的日子,该是什么样的呢?
母亲摘回一大筐茄子,蹲在地上,把带着软刺的茄裤掰掉,一只只紫色发亮的茄子在一个大盆里,在清水中洗涮后,更加新鲜,清清爽爽的。母亲拿起小刀,从茄子溜圆的顶部切剖,至接近尾部时停下,接着又是上上下下几刀,一拉伸,一个大茄子就变成了一条长长的茄皮丝。我拎着往起一提,颤颤悠悠的,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像二姨家表姐在五常县城婚房里的拉花。母亲忙着切,我紧着挂,快要吃饭的时候,院子里悬起了一面紫绿相间的小屏风,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气。
父亲母亲到生产队上工,姐姐也去挣工分,秋后便能领回全家六口人的口粮。年景好,还能分到置办年货的钱,哥哥、我和弟弟说不定又都能换上一双尼龙加底的新袜子。
生产队放了“挂锄”假,女人们盼来了短暂的闲暇,但母亲比去生产队上工还忙。天蒙蒙亮就起来,除了拆拆洗洗,缝连补缀,那时,母亲几乎每天都忙着晾干菜。土豆片、熟豆角、豆角丝、豆角片、青黄瓜片、老黄瓜丝、西葫芦丝、倭瓜片、茄皮子、黄花菜、灰灰菜……响晴的天,小院里五颜六色,窗台上摆的、晾衣绳上挂的、盖帘上铺的……层层叠叠,装扮得煞是动人,比过年都热闹。小园和生产队分的那小块地,没有一丁点儿蔬菜烂在地里,除了应时吃,母亲把应摘的菜都晾成干菜,等到大雪纷飞的冬天和青黄不接的春天,全家人就能吃到下饭可口的干菜了,我们上学的饭盒里,总能有让人羡慕的吃食。
常常一觉醒来,母亲还坐在小板凳上,摆弄着白天晾在外边的菜。那些菜还半湿不干,晚上拿到屋里来,半夜还得翻弄几次,免得发霉烂掉。如果真的烂掉,几天的工夫就白费了,母亲不知得多心疼。有一次,发现有几个晾晒的熟豆角出现了灰白色的斑点,母亲慢慢挑出来,摇着头叹着气扔掉,还一个劲儿地自责着:真白瞎了!
那时,老屯的人们把晾干菜叫晒秋。当时我想,秋天还能用来晒?秋天在哪里呢?问母亲,她沉吟了片刻说:“秋天就在你身边,每个季节都有抓紧要做的事,现在得抓紧晒秋,错过了,来年春天就得抱着饭碗杵大酱!”母亲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指着院子里正在享受着阳光蒸发着水分的菜品,满脸的笑意,像一位威武自信的将军检阅自己的军队,更像一位巧手绣娘欣赏她的作品。是啊,母亲在庭院里支起奇幻无比的刺绣棚架,把整个秋天一针一线地绣进了农家小院。
记得姐姐出嫁那天,母亲很庄重地拿出红纸包的几大包干菜——那是几天前她亲手包好的——姐姐最爱吃的。那几包干菜,伴着迎亲的鞭炮声,和姐姐一起走向远方。我不由得望了望老屋灶房的屋顶,那个被灶烟熏黑的燕窝,静静地挂在那里,燕子们到南方去了,那些小燕子,是不会回到这个窝里来的,就像姐姐远嫁他乡一样。转过一个山嘴,接姐姐的大马车就不见了。母亲站在村口,静静地眺望着,满眼的泪花。母亲的耳边,垂着一绺花白的头发,我的心一惊——母亲的黑发是怎样变白的呢?是不是被一个个平凡的日子给晒白的啊?
待我成家立业,母亲每年都会捎来一大包干菜,故乡便与我紧紧连在一起。再看视频中的母亲,岁月已抽干了她身上的汁水——青筋暴突的双手,还在颤颤巍巍地侍弄她的干菜,还在有滋有味地晒秋。
看着,想着,我的眼泪来了——让风儿捎去我的泪水吧,滋润母亲的双手、脸颊。让我陪伴她老人家一起,晒秋……
作者:张喜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