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养羊以前,我感觉放羊是离我的生活很遥远且无比诗意的事情。
父亲70岁的时候,从外地回到老家,清除了家门口高过屋顶的杂草野树,拾掇出房前屋后的菜园,种上果树,种上菜。树在开花菜在结籽的时候,父亲盯上村后的青山,他似乎听到了大山的召唤,心里有了决定,那就是养羊。
几年前,村里曾有人养过几只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羊,它们走在余晖斜照的村道上,让我恍惚中好像到了大西北的村庄。邻村也有人养羊,据说那些羊后来从这座山跑到那座山,越走越远,变成了野羊,再也不回家。
父亲分别从几个人的手上收了几只羊,开始了养羊的生活。村里人戏称他为“羊班长”。
“羊班长,家里有多少只羊了?”头发花白的邻居,站在我们家后门菜园的围墙外,对着正在菜地施羊粪的父亲问。父亲笑而不答。
在村后那条长条形的山丘上,已经有了羊舍,有了母羊的“产房”。父亲按羊舍各自的功能分区,精心饲养。在那片山丘上,我看到了我们家的母羊生小羊的全过程。母羊躺在地上,痛得用脚蹬地,用嘴舔肚子,呼叫的声音低沉而凄厉。直到小羊完全生出来,母羊才停止这一连串的“挣扎”,从山崩地裂到风平浪静,然后安详地舔小羊身上的体液。父亲从母羊的阵痛里又一次看到了母羊的痛苦和伟大。“产房”让它们能更舒适一些,父亲另外还给“坐月子”的母羊准备黄豆等精饲料。产完崽以后的母羊会被父亲关进“月子房”,让母羊和它的孩子们过一段不受打扰的安宁时光。
随着日子的流逝,羊群在壮大,出门时有很长的队伍了,父亲也荣升“羊排长”。他戴着草帽,拿着长长的竹棍,跟着羊群,走在水泥大路上,走在满眼青草的水库堤上,四周山峦青翠。羊群到了茅草山脚下,仿佛远征军到达了目的地,它们放缓脚步,立在野花绿草中。山脚下有一块很大很高的石头,几只小羊总会爬上去,站在石头顶端张望。
这里是父亲给羊群规划的“夏季牧场”。很多年前,这片大山是我们村的苕地,有一条小路上山,现在没有苕,也没有路,全是茂盛的野草和灌木丛。入山的羊群,像一条溪流一样缓缓流动,铃铛的撞击声,小羊清脆的叫声,仿佛被山色染得绿油油的。这些声音让父亲无比兴奋,他跟着它们,隐进满山翠色里。羊儿吃草,父亲一刻不闲,他带了柴刀,要为羊群砍一条便于进出的山路出来。在缓慢的时光和父亲缓慢的动作里,茅草山又有了曲曲折折的山路,这条路坚定无比地缓缓延伸,到了山顶,到了另外一座山。父亲一刻不停地挥动柴刀,那些消失了很多年的路——几辈人曾经砍过柴的路、挑过苕的路,连同村里人的童年往事、青春记忆一一重见天日。
夏天放羊时,山上蚊虫狂舞,父亲只得穿很厚的衣服。衣服总是湿透了,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即使他一刻不停地劳作,山蚊虫还是会坚持不懈地攻击。垂暮之年的父亲并不在意这些,他要开辟羊群走的羊道,有了路,羊群走多远也会沿原路回家。
哥哥说父亲是一个极无趣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只知道干活,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享受”二字。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倒是曾经活跃过,练气功,春节舞狮子,生龙活虎。哥哥却不记得了,他的印象里,父亲永远是一个头戴草帽的老头,很早就失去了他的青春时光。村里父亲辈的老人,也常常向我诉说,父亲有养老金还要跑去干养羊这么辛苦的事情。他们不理解父亲,我知道,父亲辛劳一生,劳作已经成了他的生活习惯和无限快乐。
曾经看过《河的第三条岸》,里面的父亲形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又看过《会飞的父亲》,突然明白,我的老父亲,也一直以他的方式追求他的梦想。在生他养他的地方养羊,为后辈留下一点财富,他残荷一般的余生,恐怕只能载动这一点点梦想,这是大地给他的力量。
作者:肖爱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