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沟,其实没多大,只是我老家小村南边高冈上一个雨水冲击出来的沟子,围着这个沟子有好大一片林子。站在奶奶家的院子里,我们迎面就可以看见南山上的树林。暮色渐浓,天边的余晖衬得树林子黑森森的,像神话故事里妖怪的乱发。“别哭,再哭,把南山沟的狼招来了!”小时候,弟弟妹妹一哭闹,奶奶就这样吓唬他们。他们立刻止住哭闹,对南山沟的恐惧越积越深。
春天,草木荣发,百鸟贺春,南山沟分外热闹。但有一种鸟,它的叫声格外突兀。夜阑人寂,那鸟就“啊儿,啊儿”地叫,我们把这种鸟叫“赖嚎子”。传说,它还会伤害小孩儿。小孩儿听见它叫,就“嗷”一声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到大人跟前,攥紧大人的手,一边往家走一边回头看,生怕被“赖嚎子”跟上。但那只是传说,并未发生过。渐渐地我们也就不怕了,年年春天听它叫,反倒觉得有点儿亲切。
南山沟树林子里有丰富的野菜,年年吸引我们扑进它的怀抱。春回大地,漫山遍野鲜嫩翠绿,就会有老奶奶或大孩子结伴儿去挖野菜。待我稍大一些,也跟着大家一起去。青翠肥大的野菜,在春风中抖动它们鲜嫩的叶子,一缕缕清香钻进人们的鼻子,沁入肺腑,招引着人们向它们的身边靠拢。小根蒜、婆婆丁、猫爪子……应时而出。尤其是猫爪子,围着南山沟,树底下,草丛中,越是僻静的地方长得越肥壮,挺着手指粗灰绿色脆嫩的茎,伸着像小猫爪子一样的绿叶子,笑意吟吟地等在那儿。我伸手,“嚓”的一声,把猫爪子拦腰采下来,择掉大叶子,留一个顶着菜心的嫩茎,放进筐里。便有一大滴野菜汁,顺着手指往下淌,一股淡淡的清香绕着我弥漫开来,让人沉醉。
南山沟旁长着十几棵稠李子树,树下还有酸浆,那才是小孩子们的最爱。暮春时节,山草葱茏,酸浆正好吃。我们常常去采酸浆。早先那些吓人的传说,已经吓不住我们了。我最喜欢吃洋铁叶酸浆,它极酸,嚼一口,酸汁顷刻溢出,酸味儿在口腔里泛滥,口水像牙边舌侧的伏兵突然接到信号,一下子涌出,酸气冲进鼻孔,再化作泪水从眼角流出来,仿佛给七窍通了一下气,真是酸爽。
放暑假的时候,稠李子就熟了,一串串像黑宝石似的缀满枝头。一场新雨后,每颗稠李子上滴溜溜挂着一颗小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抱着稠李子颤颤悠悠地打悠千。被雨水洗去灰尘的稠李子发出黑紫色的光,引诱着我们,顾不上雨水打湿衣服,扯着树枝吃个痛快。
山花也是馋人的。在那个没有零食的年月,饥饿总是造访我们年幼的胃。我们在家里找不到暂时缓急的吃食,就跑到林子里寻。那一张张饥饿的小嘴,就是花草收割机,只要看着对眼的,都敢放嘴里尝尝。神农尝百草,我们尝百花。有的苦涩,有的辛辣,都吃不得。最终,我们尝出有两种花可以吃:一种是野刺玫,花瓣清甜馨香,沁人心脾;另一种是橘红色的花,像一把张开的小伞,我们叫它伞落花,它的香甜妙不可言,吃过一朵,便终生难忘。
南山年年花相似,岁岁抚慰赤子心。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南山沟的树林越来越稀疏,竟然可以从林子这面一眼望透,看到林子另一面的苞米地。林子的面积也在不断地缩小。那些粗细不等的树木像一个个死守阵地的士兵,但在刀锯的明攻暗抢之后,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那十几棵稠李子树,如残兵剩勇一般,孤零零地立在南山沟边上。秋风凋尽落叶,昔日那片林地改成农田,在镰刀挥扫过后,露出土地赤裸裸的胸膛。望着灰秃秃的四野,那些稠李子树该是什么心情呢?
“退耕还林!”多年过后,忽然有一天,村里开大会,详细说明了政府的这一政策。村子周边的小山坡承包给个人,只许种树,不许砍伐林子,原先被砍伐开荒的山地退还回来,重新栽树。
南山沟承包给村里一对中年夫妇。仿佛一夜之间,那片山坡就栽上了果树苗,像大病初愈的人新长出来的头发,虽然稀弱,却有一种向上的力量。站在村头,经常会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在林子里转悠,一会儿蹲下身整理树基蓄水坑,一会儿又拉住树枝细细打量一番。春旱时,男人开着四轮车,拉着水罐,给果树浇水。
两度春雨秋霜过去,那些果树已长成行列整齐的士兵,守护在小村的南山冈上。又一场春风抚过,那些鼓胀的蓓蕾轻启芳唇,笑成一片烟霞。南山沟被一片灿灿梨花簇拥着,在春风的抚弄下,花丛热热闹闹,像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围着南山沟爷爷,听它讲述自己不平凡的身世。
秋天来了,风扯着树叶沙沙地响,怎么也遮不住那些黄灿灿的小脑瓜儿。一个个熟透的梨子,从繁枝密叶里探出头来。远近买梨的人,闻香而至。一筐筐梨子被装上车,摆在千家万户的茶几餐桌上。
南山沟变成了梨树沟。那十几棵稠李子树返老还童一般,也焕发青春,伸展着苍绿的手臂,护佑着这道山沟和这片梨树林。
风过,树叶婆娑,窃窃私语,一定是稠李子树在向年轻的梨树,讲南山沟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