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盈则亏,水满则溢。除夕是年团圆的起笔,元宵则是年转身的收笔。不只是年,天时和人事都挥手自兹去。
年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元宵那圆圆一盘,自然盛满父母的扁食。
每个扁食,都像一艘船,挨挨挤挤地泊着,一幅要解缆远行的样子。吃了扁食,过了元宵,就是又一年。我肚子里揣着船,眼里循着月,开始又一年的山一程、水一程……
初学《泊船瓜洲》时,早年吞下的扁食,一艘艘驶出来。父母划着桨,摆出一首七绝的阵势——除夕春节一年间,元宵只隔十多天;扁食又满白玉盘,父母何时唤我还?
瓜洲到钟山,很近,但若背道而驰呢?除夕到元宵,很短;元宵到除夕,却很远。王安石在江湖里撑一艘船,船里有酒,任平生。我在胃肠里撑一艘扁食,扁食里有馅,酸甜苦辣咸。此后,月亮的阴晴只量度时光的胖瘦,月亮的圆缺只标识乡愁的宽松,与年无关。
活着活着,就活到别处,家乡成了故乡。年在我的家乡,也成了我的故乡。
家乡的年,就悬在一弯月亮上,泊在一艘扁食里。从除夕启程,全家齐心协力,父亲剁馅,母亲和面,我打杂。母亲把面切成小块,我擀一轮圆月,父亲放上馅,对折,捏一弯新月。月亮船泊在锅盖上,一圈圈,挨挨挤挤,就像一家人,又拱出一个硕大的圆月。
我曾问,为何扁食要包成半圆,而不包成圆?除夕时,父亲说,扁食像弯月亮,象征一年收获颇丰,满载而归;元宵时,母亲说,扁食像艘船,象征一年满怀希望,重头再来。年复一年,一碗月,一艘船,我不停地归航、远行……直到遇见苏轼的《水调歌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除夕吃扁食,是远归和回味;元宵吃扁食,是展望和远游。年假借月或船的物象,烘焙出一味亘古的乡愁、一个永恒的词根。在地理上乘一艘船,在心理上乘一弯月,跋山涉水……
元宵节,我和妻儿收拾行李。父母准备很多扁食馅,韭菜的、三鲜的、猪肉的、豆芽的……他们老了,手抖索,眼模糊,包得很慢,也不急,似乎还有一辈子的底气。一种馅,捏一种花边,围一圈。一锅盖扁食,五彩缤纷,活生生地呈现出美颜、滤镜的效果。
我说落他们,干嘛费恁大事?随便包包,能吃就算了。父亲听不见。母亲一边包,一边如数家珍:韭菜的,闺女(我妻)爱吃;三鲜的,孙女爱吃;猪肉的,你爱吃……
听着听着,我忽地想起孟郊的母亲——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那些扁食,一样有密缝的爱意,温暖沐浴了寸草心。
家是根,年是枝,元宵是花,结出漫天乡愁。禁放烟花了,花千树在往事里一树一树花开。元宵是泊在扁食里的年,就像我一定会离开,明月照或不照,我都一定会回来。
作者: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