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旧梦空无诉,心香一半两处摘。”这是一位诗人在寻找乡愁时写下的两句诗。读来有同感,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举目无亲,每至星稀月圆之时,只能借月寄相思,抒乡愁。这种情感,悬在空中,虚无缥缈,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雷州樟树湾的“一亩三分地”,如方形水土,似岁月有声,它就是游子的“心香一半”,就是乡愁“两处摘”的可诉之地。
前不久,我参加了“百千万工程·阳光下的家园——樟树湾一亩三分地秋收”活动,亲自拿起镰刀,赤着脚,和着久违的黑泥巴,沙沙沙地割了半个小时的稻子。顶着烈日,流着大汗,那个收割的姿势,稻田的谷香,泥土的气息,40年过去了,依然如昔,感觉不变。
我这个“乡音旧梦”应该是半个世纪以前了,似乎已经遥不可及。但联想的妙处,就在于视觉中遇上“相似点”,它就会“浮想联翩”,一幕幕插秧割稻子的情景,就会在你的记忆深处“翻新”出来。
在我的记忆里,村子的旱地多,几乎都是坡地,缺水少雨,播种不了水稻。只有少许水田可以插秧种水稻。我曾为此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有水才能种稻子呢?”母亲一脸的无奈。就因为缺水,我们村人吃饭都成了问题。每到秋天,收割季节,母亲带着我,到邻村已经收割的稻田去捡稻穗,一株一株遗落在水田里的稻穗,我们视若稀缺之物,拿回家来,一粒一粒地撸下来,晒干,再拿到石碓上脱掉稻壳,一顿白花花的米饭就有了着落。那时,我想,“如果我们家也有一亩三分地的水稻,那该多好!”
在没有电,没有机械化,纯粹的传统耕作年代,能种上一亩三分地的水稻,无论收获,那可是最奢侈的追求了。
到了20世纪80年代,我们家七口人,一下子分到十几亩的责任田。虽然都是旱田坡地,但那个年代,已经盛行打井灌溉农田,不论什么土地,只要有井的地方,都可以播种插秧,都可以种水稻。
这下可好了,有田种了,有秧插了,有稻子收割了。生活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因此,我真正体会到了土地的重要性。有土地真好,种稻得稻,种瓜得瓜。在自己的土地上,可以随心所欲了。
我们家田地多,劳力少,父亲在外面工作,我们五兄妹,大哥读高中,我上初中,弟弟妹妹也都上了小学,只有母亲是唯一的劳动力。农事无大小,春天播种,夏天管理,秋天收获。春天一到,母亲就得叫叔叔伯伯们,会耕地的帮忙耕地,会耙田的帮忙耙田,然后才轮到我们五兄弟,向学校请假,回家帮母亲插秧。
秧苗是已经育好了的。像韭菜一样,葱葱绿绿,长势喜人。母亲一块块铲起来,像巴掌一样大小,用粪箕把秧苗挑到水田里,按照一定的密度散开,我们只负责插秧。一开始觉得挺好玩的。正如今天有些没干过割稻农活的作家朋友,站在稻田里,手里拿着镰刀,一下子觉得满满的新鲜感。
可是,插了几行,新鲜感一过,累和汗水就上来了。腿深深地插在水田里,每往后一步,都得用尽全力,何况还要一边后退,一边扯断苗坯,三个手指掐住,用力插进泥浆中。我是从那时起才真正明白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的含义。
插秧的辛勤耕耘,终于可以换来了秋天的收割季节。来到我们家的稻田,看到金灿灿的一片秋天的丰收景象,许多书本里读不到的人生感悟,由此释怀。比如父亲常说的“春种一粒栗,秋收万颗子”的道理,还有在书本上读到鲁迅的名言:“土壤就像黄金一样,你肯去开拓,总会有收获的……”土地就是黄金。我从此眷恋着家乡的土地,就是因为我享受到了这块土地的美好。
从这个意义上理解,今天樟树湾的“一亩三分地”,它存在的现实意义,不仅仅停留在“一亩三分地”上。它是一处乡愁的浓缩画,它比画更具有真实性,它是活生生的农耕文明的现场,它是生态最本质的元素,它是土地的母亲……如果没有让观赏者有更多的联想,这个被城市遗忘的乡土气息,真的如我手中握着的、像道具一样的只长“谷稗”不结“稻谷”的水稻。
樟树湾的“一亩三分地”让人有无限的遐想,这比艺术作品更具感染力。
在当天收割这一亩三分地水稻时,我是一点都不用摆拍。我用40年前母亲教给我的割稻经验,大显身手了一回。比如遇到“倒伏”的水稻,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因为水稻遇上了刮台风或者大水导致水稻倒伏在田里。今年樟树湾的一亩三分地水稻,有一半以上水稻是倒伏甚至已经腐烂在泥土里了。要收割这样的水稻,母亲曾告诫我,要小心,千万不能急用力。先用镰刀把倒伏的稻秆挑起来,用镰刀收拢集中在一起,左手尽量往上,不要图一时之快,以小扎为好,以防被镰刀误伤。我是急性子,曾因为不听母亲之训,误割了拇指,这个伤疤现在还印在我的左手大拇指上,成为我日后“不听人劝”的警语。
诗人何武豪看了我当天割水稻的视频,给我很高的评价:“波哥不戴帽,赤脚,弯腰低头,不出声,专割倒伏的稻,这才是农人的样子。”
我就是一个农民,我就是从一块“一亩三分地”里长出来的一个农民的孩子。我就是顶着“一亩三分地”这么大的一个太阳,流着“一亩三分地”这么多的汗水,成熟起来的农民的后代,我不像农人,谁像?
这“一亩三分地”就是我的“乡音”,就是我的“心香一半”,就是我“可摘”的乡愁,我不拼命地多“摘”几颗,更待何时?
邓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