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旧书里,每隔几页就夹有一枚叶子书签,脆脆的,薄薄的,仿佛不为标记、分隔书页而存在。这叶子原是紫色的,许是它当年的明艳打动了尚处青春期里学习枯燥的儿子,他把它们藏在书页里,像藏了一件又一件心事。
小小少年心!
谁不曾有过这样的少年心?
那是如春光一般明媚的学生时代,书是最好的藏宝地。大千自然里,人生旅途中,我们曾是那么用心地拣拾岁月的叶子,载着有字或无字的心情,夹藏在书页中,封存在时光里。
小学时,有一门功课叫“自然”。那是一门集生物、地理、物理、化学浅识于一体的课程,几乎是一个学期涉及一门知识。有一个学期学的是植物,书上有许多彩页,印的是各种植物的植株、叶子、花朵和果实。正值秋天,老师让我们收集各种草木的叶子,夹在书里,风干成标本。
我们简直太爱这项作业了,因为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家长请示,以做作业的名义在田头地尾、山坡草场间,爬树折草,摘花择叶。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子,凡是入眼的、感兴趣的叶子,都摘下来,装进袋子里。那些四季轮回里,和我们朝夕与共的树木、蒿草,一下子变得美丽而神秘。
几场秋雨后,秋风渐劲,昼夜温差越来越大,在自然的淬炼下,植物的叶子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山坡的颜色由深夏单一的浓绿,渐呈五色斑斓,在风的皴染下,变得日益浓艳。那些或羽状或掌状的树叶,明黄色的、大红色的,绛紫色的……被我一一收集。尤其是杨树叶,叶面上有一层蜡似的像角质层一样的亮面,嫩黄嫩黄的,叶脉颜色略浅,夹在书里,特别保色。不像那些橡子树叶,明明摘取时是红色的,可风干后就变成枯褐色,姿色全无,让人失望。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蒿子叶,一片叶子上碎碎杂杂地生出许多图案,一半红一半绿,不由得让人感叹自然造物的神奇!
回到家,我把袋子里的叶子进行二次挑选,最中意的就夹在书里,靠纸张吸水,给它们脱水。几天后,它们就干了,轻轻一抖,发出脆脆的响声,植物纤维表现出天然的韧性,弯一下,立刻回弹。叶子书签制成了!
上课时,我们骄傲地展示自己的叶子标本,并侃侃地介绍它是什么植物的叶子,这种植物有什么特点。老师也给我们展示叶子标本教具,南方的,北方的,热带的,寒带的……许多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银杏叶,像一只只我们手折的小纸扇,朴素的颜色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美。
不知是谁发明了在叶子上写字,我们纷纷效仿起来。两句古诗,几句歌词,一句名言或俗语谚语,只要是自己觉得清雅或有哲理的话,全都写上去。课桌面成了晾晒场,写了字的叶子被一叶一叶地摆开,形色各具,诗书盎然,等墨水干了,就收起来。更有趣的是,叶子成了友谊的信物。我想和谁做好朋友,就送她一枚写字的叶子,当然她也会回赠我一枚。我们把自己的名字用一个小符号代替,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再把叶子夹在最爱的书里,相视一笑,像藏起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少女的心思里,秘密渐渐多起来。我的书页里除了夹上叶子,还夹藏了许多花瓣。
有一种嫩嫩的黄色的花,只在晚上开。鼓胀的花苞在风中摇着头,像少女抿着含羞欲笑的嘴唇。你要不眨眼睛地盯着它,看它在风中摇啊摇,终于忍不住了,“噗嗤”一下,就笑开了,一缕浓浓的花香扑鼻而来。对,它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夜来香。它的香味馥郁悠长,即使它风干了,依旧香。我和许多女同学在晚自习间隙,等在花坛旁,看它开了,就小心翼翼地掐下花朵,回到教室,轻轻地铺展在书页间,再轻轻地合上书。做这种花的标本,心粗手重可不行,它的花叶太嫩了,稍不当心就会打皱,影响美感。我通常整朵整朵地夹起来,柱蕊上的花粉粘在书上,可香了,每一次翻书,都会香气袭人。
我的后桌是一个很会唱歌的男生,他有很流行的歌本,我曾让他给我抄写歌单。他还会美术字,歌单抄得很漂亮。为表感谢,我悄悄地往他的书里夹了两朵夜来香。他的同桌发现了,刨根问底地追探是谁送的。他当然不知道,可他同桌不依不饶,认定地说:“一定是哪个女生对你有意思,偷偷送花给你,当作定情信物。”下课了,我偷偷地把夜来香书签拿回来。他好事的同桌,又发现花丢了,又生出一堆胡乱推理。时间真是一个好人,总是悄无声息地封藏起一些故事。日子像水一样淡淡地流淌,他的同桌再没有新的推理,只是偶尔从书里飘出的香味,提醒他曾有过一个隐秘的故事。
时间把我带出校园,那些用叶子与花瓣承载心情的故事已不再上演,叶子也会夹进书页,但叶子书签只是书签。
翻开我年少时读过的书,那些叶子还静静地躺在里面,只是抖一下,脆脆的声音里带一丝沙哑与苍老,有的不堪岁月,轻轻一抖就碎裂了。那些有字或无字的花叶书签,依然保鲜着它们当年的颜色,那是许多不曾零落成泥的记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