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父亲黄伯荣诞辰100周年的日子,市内外的热心人正在张罗他的纪念研讨会,这又勾起了我对父亲的无尽思念。
在别人的眼里,我的父亲黄伯荣是当代著名的语言学家,但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是良师益友,是一生敬佩的偶像。
父亲出生于清朝末代秀才的书香家庭,从小勤奋好学,努力拼搏,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或受到什么不公平的对待,都没有改变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矢志不渝服务社会的坚强信念。他从教50余年,恪尽职守、勤奋耕耘,桃李满天下。他勤于钻研,在语言学和现代汉语教材建设方面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有专著23部,主要论文40余篇,多次获得国家教委和甘肃、山东、青岛教委的嘉奖,全国40多所高等院校邀请过他前往讲学。
父亲平生最引以为豪的,是主编了全国高校统编教材《现代汉语》。1979年,在兰州召开教材编写会议期间,编写组的同志们还受到当时甘肃省党政军主要领导宋平、杨植霖、肖华等同志的亲切会见与热情接待。一部教材的编写,能够受到如此高的礼遇,实在很不简单。业内人评价黄廖本《现代汉语》是一部遵循“守正创新”的原则编写出来的教材,是高校文科最受欢迎的现代汉语教材之一。这与父亲拼命三郎式的工作态度,善于发挥编写团队各人的能力,不断吸取学术界最新研究成果的合理选择,并把新理论、新成果与自己所创立的教学语法体系融会贯通是分不开的。
从1990年开始,父母亲每年都回阳江在我家过年,在家乡逗留的时间越来越多。2006年,父母正式搬回阳江定居。我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并给父亲当助手,亲身体验到父亲对工作的痴迷程度。当时我都快60岁的人了,刚刚接触电脑,给父亲当助手本来并不合格,但父亲对工作的狂热不是常人能够适应的,我也就只能勉为其难边学边干边适应了。
父亲在做学问的过程中,很注重广泛征求意见。如汉语句子分析方面,他不但到高校听取老师和学生的意见,还不忘听取中学师生的意见,回乡时曾多次去阳江一中、两阳中学以及教育主管部门进行讲学和调研,听取老师和学生的意见。1996年回乡得知我家隔壁女孩正在读高三,就叫我问她借初中、高中的语文书,仔细翻看了很多天;女孩若有同学来玩,他就抓住机会问她们一些问题,如老师是怎么分析句子的?学生是否容易理解?等等。他十分关注中学汉语语法的体系教学和教材的编写,他认为统编教材具有极其重要而特殊的育人功能,编写者必须认真严肃地对待。1989年,他在青岛大学学报上发表了《中学教学语法体系评述》一文,然后一直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件工作。他将系统化渐进化思想贯穿于现代汉语教材中,使中学和大学的语法教学不断链,能承前启后,前后呼应。正因为有这种始终如一的敬业精神,才使他主编的黄廖本《现代汉语》教材风靡40多年,长盛不衰。
2007~2012年间,父亲加快了工作进程,不但完成了黄廖本增订五版的修订工作,还应中大中文系之邀,与学生李炜等十几名年富力强的博士、博导一起,完成了一部与时俱进,适应新时代教学内容需要的新编《现代汉语》教材(又称“中大本”)。他希望在新编的教材里,打破30多年旧框架的限制,实现他编写教材的新主张。父亲说:“以前参编的现代汉语教材以培养中文本科专业或语言研究者为主要目标,着重于语言学意义上的知识传授。现在教育形势发生了变化,大学本科应着重培养‘通才’而非‘专才’,因而教材编写的思路必须转变。现代汉语课不仅要解释汉语,更应该进行母语教育。”父亲誓言要在有生之年再写两本书,为发展我国语言学事业发挥余热。2012年中大版《现代汉语》教材正式出版。九旬老人,创造了人生又一个奇迹。
父亲在大学任教,从广州到北京,从北京到兰州,再从兰州到青岛,天南地北走了一个大大的“十字”。他以语言学家的敏感,对各地方言进行了调查研究,认识到方言必须要拯救,因为每种方言都代表了一种地域文化。阳江人不会说阳江话,凭什么证明你是阳江人?方言是一种很美妙的语言,普通话让我们交流极其顺畅,而方言让你感受到无限的乡情与温暖。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与当地人一起研究方言,写出了阳江、广州、北京、兰州、青岛等地的方言论文。原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王铁琨副司长曾评论说:“黄伯荣先生是在用行动来提醒大家关注和重视方言语法的调查研究。”
父亲热爱家乡,对家乡方言有着更深厚的感情,对阳江话进行了大量的田野调查工作,并不断地补充完善,对阳江话作了大量的研究,发表了许多论著,他的阳江方言的调查研究前后历时60多年,手稿叠起有两尺高,遗憾的是未能成书便驾鹤西去了。我在完成了方言书的整理以及封面设计后,再次翻开父亲那一堆陈年手稿,重新审视文稿中他那熟悉的笔迹,他专注于写作的情景又一次呈现在我眼前。父亲在世时,常常教育我们无论漂泊到哪里,绝不可忘记乡音;他在家里也主动讲阳江话,比如到煮饭的时候,会提醒家人要说“炣(英语cook)饭”,就这样带领着全家人为阳江方言的传承在默默奉献着。在时代的巨变下,那一缕乡愁总挥之不去,萦绕身旁,而在这人口频繁流动和人口快速迁徙的时代,乡愁,应该是那一句句正在遗失的乡音方言。作为乡土文化的重要载体,方言的传承和保护有其必要性,丰富的汉语方言是一张金名片,传承保护好这份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父亲的遗著《广东阳江方言研究》历经5年艰辛工作,在阳江日报社社长黄仁兴及阳江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容慧华为首的5人编写小组等仁人志士的大力协助下,终于出版成书了。但父亲还有一个未了心愿,那就是想在家乡建一个“语言文化纪念馆”。这是父亲从1995年开始做的一个梦,他曾经亲自起草了申请书让我递交市委市政府的相关领导。2013年初,父亲患病期间,再次提到建设语言文化纪念馆之事。他对我说:“黄廖本《现代汉语》于1978年被定为全国高校统编教材,几十年来读过我这套书的学生遍布全国乃至世界各地。阳江如果建好这个语言纪念馆,一定会招揽千千万万学子慕名来旅游。既弘扬了祖国的语言文化,又提升了阳江的文化底蕴;既能激励后人勇于进取,又能促进家乡的文旅产业发展。”父亲觉得,在这个“全世界都在说中国话”的潮流中,阳江若有个汉语文化纪念馆,应该会吸引更多的人对阳江的关注,甚至会受到外国语言学学者的青睐。父亲一辈子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他想建语言纪念馆,绝非为了炫耀自己,而是爱国爱家的文化自信使然。
为了父亲这个遗愿,我一直在努力着。2013年5月12日父亲去世,当年8月阳江举办第二届南国书香节,我和家人筹办了一个“语言学家黄伯荣学术主题馆”,目的是纪念、宣传先父的学术思想。来参观的各级领导和市民很多。许多人都说曾读过这本《现代汉语》教材,但没想到这本书的作者竟是我们阳江本地人。这是我们阳江人的骄傲啊!参观者不约而同地发出一个强音:应该有一个固定的展馆,长期展出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
2016年,海陵那洋村委会决定建立一个黄伯荣学术展览馆,我理所当然倾我所能给予支持。学术展览馆在那洋村委会办公楼一楼,占地约90平方米,现在改名为“黄伯荣语言文化馆”。由于村委会经费不足,宣传力度不够,该馆长期处于闭馆状态,只有村委会的人来电通知才会开门接待。但村干部对这个展览馆还是爱护有加,书籍物品几年来一直保管得很好。
这些年,我还有一个新的想法,就是建一个现代汉语公园,展览馆是公园的一个主要建筑,公园里可以立些语言学家雕塑,还可设立各个不同的体验区,游客在这里可以通过数据转换,找到很多趣味。如,汉语语法区,可以有分析句子成分的模板,点击之后可参与语言文字的游戏。阳江方言区,可设语言转换角,输入普通话会输出阳江方言,输入阳江话又可输出对应的普通话意思。点击谚语、儿歌模块,可以听到久违的阳江谚语和儿歌。总之要通过各种体验式设计,让游客在享受怡人景色的同时,又能学到知识,特别是要让孩子们在增加对汉语语言的认知时,增加对语言的兴趣感,让中华民族的语言瑰宝很好地传承下去,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或许只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妪的梦幻吧。但我想总有一天,这个现代汉语纪念公园,一定会梦想成真!
作者:黄绮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