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手机屏幕突然转换成“小鸟立在花朵上歌唱”的重阳节的画面。我怦然一震:“重阳节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如今国庆重阳喜相连。“哦,是闰九,闰重阳。”
这个闰重阳来得真是时候。我要好好给山里的母亲补一补,煲好靓汤,亲自送去。
早几天夜里,肇庆的小弟打电话来,说母亲向他诉说了好几次,我近年来太少回娘家了。“二姐,母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老妈以为你还在生她的气。我这个很让她操心,跟她说不上几句就吵的小儿子,内心一直很敬重她。我们的老妈这辈子太不容易了。你无论多忙,都要回去看看她……”小弟的一番话让我哽咽。
三年来,我总是以忙为借口,懒回家。小妹在肇庆定居了十几年,小弟也跟着在那里干装修活。大哥前几年离开了村里的家,搬到新盖的楼住了。昔日吵吵闹闹的院子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母亲唯有以泪下饭。这些都是我从婶婶的口里得知的。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一棵松树。没想到,她是杨柳。她从来没有在儿孙面前掉过一滴眼泪。“自己是这样的命。谁也无法改变。”婶婶又将母亲的话传到我的耳朵。
母亲用半年时间调整好心态。奶奶和母亲这对喜怒无常、阴晴难分的婆媳在几十年的冷暖寒凉里渐渐变成了一对同甘共苦的母女。奶奶却在元宵夜的灯息雨寒中走了。院子里的母亲,形影相吊。“叶落归根,人总要归土里去。”奶奶生前的话留在儿孙心里。母亲终日在她的土地里忙碌,似乎想以此忘却过去。
“母女没有隔夜仇。”二十几年前的那场凄风苦雨袭击了我们家。灾难让少年的我变得郁郁寡欢。母亲从病榻上起来了。她和儿女们带着满腔的悲愤活着。那个无法抹去的阴影和那个无法打开的结,永远地留在那个地方。我怨过母亲恨过母亲,甚至还为了与她对着干,选择了她认为不适合我的婚姻。在城市摸爬滚打,让我慢慢读懂了母亲。回想起那些年,屡教不改的儿女在她面前恨声:“你没有资格教我们!”她为此剪掉了两条乌黑的牛绳辫,青春从此一去不复返,一头短发几年间白了大半。后来,四个儿女三年里三个结了婚。两年里,她有了长孙,长外孙,长外孙女。母亲渐渐解开了紧锁的愁眉。
城里的生活让我焦头烂额。好不容易买了房子,又卖了房子。母亲唤我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回归自然,一颗失落的心在月光的洗礼下,化作了恬静。租房的日子里,我和年幼的儿子坚持每个周六回娘家煲一次靓汤。儿子和侄子趴在田埂看蝌蚪在春天的禾苗间穿梭,立在椅子上剪下夏天院子金黄的金银花,追逐院子里秋风飘舞的黄蝴蝶、金蝴蝶,摘下一颗颗冬日里清甜可口的青枣。春天来了,屋檐下的燕子窝育出了小燕子。母亲飞针走线的巧手有点颤颤巍巍。她微笑着给我送出菜篮子,微笑着看孙子外孙一天天长大。在我最艰难的时刻,她不忘助我一臂之力。我在城里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当四面夹击的债逼得我高烧难退时,助我一臂之力的,还是母亲。母亲隔三岔五地给我送来大米青菜、鲜果鲜鱼。
正当我的生活日渐好转,婆家在两年里不幸的事接踵而至。我和爱人既要收拾残局,还得为新生活奔忙。儿子上中学了,学着自强自立。我却对什么都倦怠起来。十年来从不间断回去的那个温馨的院子,我居然不再惦念。
那年暑假,我回到村头。母亲正在雨中的花生地里拔花生。她挑起两大箩带泥团的湿漉漉的花生跌跌撞撞地爬上大路时,几乎摔了个四脚朝天。我当即大骂起来:“你以为你还能扛天?我三令五申让你不要拼命干田地活了。你拿小部分玩玩,不行吗?你农活干累了,就拿我们当出气筒。你的女婿再没出息,坏了摩托车也踩着单车给你送汤。不就是晚了点吗?你却在电话里将我们大骂一通。”母亲没有回应,爬起来,挑着一担花生摇摇晃晃地走回村里。
当时的我,忿忿然。她在电话里说的伤人的话,让我觉得她一直为我当初选择的婚姻而耿耿于怀。“一条竹竿压到尾。你们要一鼓作气,在城里有个安稳的家。”我一向为母亲对我们夫妻说的话感到欣慰。可她干活累了,脾气也坏了,该忘记的念念不忘,不该忘记的倒忘得一干二净。二十几年里,我不苟言笑,但心中纵使对母亲有千万个不满,也是恭恭敬敬的。两天后,母亲主动打电话过来了,语气客气得让我感到陌生。我为此感到后悔。
“两个月没见到这个女了。她还在生我的气……”小弟的话萦绕在我的心里。这几年,我确实冷落了那个温馨美好的院子。
流年似水,那些酸辛的、甘甜的往事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1994年春天,我们重新搬回那座曾经让我们伤透了心的气派小洋楼。那年春节前几天。我和大哥到西山岭摘回盛开的红吊钟花。我们在小楼的阳台放了两盆吊钟花迎新春。彩灯在大年夜里闪亮,母亲特别的年味让叛逆的犟牛一个个有了自己的工作。几年后,我们也成家了。二十几年来,比起母亲遭受的苦痛,我的疼痛是九牛一毛。
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母亲过他们的生活。母亲守着院子的花开花落,盼着儿女回来看看。我曾叫母亲到城里跟我们住。她不乐意也不习惯。重阳的月光下,她一个人坐在田埂抽荒塘的水抢救干旱得枯了尾巴的禾苗。她倒是喜滋滋地看着及时水救了她的水稻。电话这头的我心里却酸溜溜的。母亲终究不肯荒废一寸土地。她常说:“不干这个,干什么去呢?今年干旱,明年可能风调雨顺哩!”
闰重阳温暖的早晨,我带上幸福的靓汤出发。母亲和我相约在村头的大路边。三三两两的孩子在兴高采烈地放风筝。记得儿时的重阳,我们小学敲锣打鼓登高放风筝。秋风飒飒、红旗飘飘、锣鼓喧天。母亲一早给我和大哥准备好饭菜。大哥和我拎着饭盒,跟着队伍踏着迤逦的山路登高去。大脑袋长尾巴的“蝌蚪”欢快地飘扬在东边的崆峒山上空。胜利的喜悦从小学传到村庄。童年美好的重阳依然保存在脑海里。而那一刻,阳光正好。母亲正在一棵苦楝树下安闲地钓鱼。她笑着接过我的靓汤。我笑着接过她的菜篮子。
“你要回去接儿子了,好好开车……”
“妈,你要饮汤,还要记得喝牛奶……”
我的话音刚落,母亲早已绕过鱼塘旁边的小山,在金黄一片的稻田里欢快地收割。她就是这么一个喜欢耕种、喜欢收获的乡下女人。
走在一片金色的重阳里,转身回望,青葱的塘基上站立着一个丑得可爱的稻草人,它正向我挥手再见。
母亲说:“明年,你四十,我六十六。人生,就是一梯一梯地爬上去。”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就像2014年的闰重阳。然而,时光终究会离开。第二年的寒冬腊月,母亲不得不离开她深爱的土地去省城治病。五年后白露为霜的清晨,母亲静静地合上了她的双眼。她等不到重阳九九艳阳天,在公历的九月九日去世。
“子欲养而亲不待。”在这个登高望远饮菊花酒的节日,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八年前的闰重阳,深深地怀念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