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细雨渔姑一样悠扬精巧地织网,看骤雨悬河般自天空倾泻而下,心中会很乐陶很晴朗,但听雨就是一种更美的“艳遇”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雁断叫西风。如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我虽已忘记这是谁吟的词了,可从中不难觑见这位方家对雨的那份痴情和人世沧桑的悟叹。
少年时代,我住在华北平原上锦秋湖畔的砖坯旧居里,想来冥冥世事囤积心中,然则,听得最多最可意的必是风雨声无疑了。
春天的诗雨有时在窗外呢喃,有时从原野的尽头飘过来,洒在老屋顶鱼鳞瓦薿薿的菜松和苔藓上,敲到生命力鼎盛的梧桐叶子上,吻向塘前的苘叶上,拥进一望无际的芦荡里,也慰着我稚嫩的梦,洋洋洒洒,毕毕剥剥,谐和善美。
有时逗出喜悦,有时叩现忧悒,有时挤流惆怅,有时拉起遐想,有时敲出冷寂。屋内风裹雨锁,风声雨声带着草香花韵土腥阵阵扑来,使人倍感心境畅达、辽阔、葱茏、繁盛、怡欣,让我深刻地感触到大自然天籁的灵动与恩福,那雨声理所当然的成了记忆中美妙的绝响。
闲时常常这样想:人生不可能没有雨季,阶前点滴,桃园潇潇,雨落柳林,烟雨楼台都会在不经意间倏然而来,命期之中能承受几何雨季,又能逃避多少个雨季?
一把折伞能撑出一方晴空,可那只是暂时的,还是索性抛开的好吧,舔舔那芳雨情致,顺随一些,率真一点,即使风雨横来,也是一道可遇而不可求的风景啊。
哦,最难忘家乡的艳阳霏雨粉荷啊!每到夏天,烟雨湾塘沙汀,清波荡漾,荷叶临风轻摇倩躯,袅袅娜娜,姿仪万千。七八只漂亮的水鸟,褐衣红靴,叽喳喳,舞翩翩。有的在荷叶深处相依小憩,有的伫立弓苇上颐然养神,有的舒展双翼剪掠湖面,有的搔首弄羽媚引同伴,有的半潜水中捕食鱼虾,全都动静自如,兴味盎然,别有一番情趣。全都在缥缈的彩虹里恣意地绽放着生命的贞淑、旖旎与快慰。倘若天公作美,在骤雨中还可以欣赏到满塘荷青蛙“咯咯”“呱呱”调皮打闹嬉笑剧……
我最爱在雨天的荷塘边静静聆听了。阴暗中,万荷攒动,许多令人着迷的美丽神话就从那里跳出来了,醉人的荷香弥漫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经典音乐的花园。朦胧的荷叶间,仿佛有一位位天使降临,微笑着与你交谈,这时候荷的丰韵是多么令人陶醉哟!绮丽得让人心疼,烂漫得令时光倒流。
静浸在雨声中,屏息聆听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曼妙,于是,喧哗的气氛里便开出了一方仙界的芳苑,进入喜雨协奏的华彩乐章,流金的旋律高昂幽啭,与你的脉搏同步、思维同频、语言同律;使你的血液渐次沸腾,灵感迸发,精神升华。心灵随荷的尊贵娈雅走向纯粹高迈直通天堂,烦恼像浮尘一样遁去。诗意般的游思、温馨的感觉与秩序就那样彻底占领了我们。
若干年以后,我奔了梦里寻她千百度的老家湖滨镇湾头村,去重温雨夜的迷离和诡谲,抚梳易安胸中一霎儿晴一霎儿雨一霎儿风的芊芊青丝。
雨声,沥沥淅淅,遥远的还在苍茫博邃的湖外,刹那间,却铺天盖地迎面而至,凌厉迅疾滂沱得让人猝不及防。
打在屋前两棵高矗的欧美杨上,抽在天井坚硬光滑的青石板上,缝合了整个夜空,哗啦啦响成一片,雨借风势,风助雨威,继而,像是怒涛汹涌,排浪驰袭,仿佛除了雨瀑雨声什么都不存在了。
在这样雄壮粗犷的雨氛里,我听到了北国大地玉米拔节和桑梓嬗变的声音,承了龙钟老父殷綮的嘱托,我才知我这个过客原本也是性情中人。设想超越却无法脱俗,才明白自己是怎样一棵植物,扎根在怎样一块热土上了。我深知自己的生命与锦秋湖有着隔不断的袂缘。
如今,依然听着雨,那雨就轻轻弹响在我阳台的玻璃上,只是再也难咂出当年的味了。
虽已迁到了县城西北隅的五楼,可梦萦的逻辑依然告知我的灵种离不开哪里。
尽管雨的性格、节律与气息,仍像在老家时一样,没有什么变化,而少年已远,老屋不再,心境也今非昔比了。泠泠雨声里,落不尽的是我对故乡的无限眷恋,对过去那些倾情岁月、生产队记忆和已逝族亲邻老们的缅怀及于明天的憧憬,或许还有几分默默尝受的无奈。
安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