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基脚打好,填上土后,一个电话就喊来了压土机,于是,便轰隆隆地开工了。看到那夯实平整好的基脚,我的思绪一下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年,我才十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大人们都到雪峰山脚下的大叶冲修水库去了。我突然感觉院子空荡了许多,于是,决定到十里外的大叶冲去看修水库。正愁着不识路,好朋友小军说他姑妈家离大叶冲不到半里地,我便马上让他带路出发了。
雪峰山下的大叶冲里,一条黄土大坝横在两山之间。坝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高音喇叭声声震响,热闹非凡……我与小军开始在人海中寻找自家亲人。可是没多久就发现,要从上百面旗帜中找到属于本大队的旗帜,都困难重重。找了一会儿,我俩就没了耐心。于是,爬上一座矮山,蹲在离坝不远的山坡上看热闹。
突然,人海里传来熟悉的打夯号子声:“我说老伙计们啦,加点劲儿呀——”
“哎嘿哟啊——”“兄弟来打夯呀——”“哎嘿哟啊——”“哪能不用劲呀——”“哎嘿哟啊——”……“在那!”我听出来了,那领头喊打夯号子的正是我爸。
我爸天生嗓门大,声音洪亮,他是打夯队的队长,喊号子是他的专属。喊声中,赤膊的汉子们整齐划一地拉着粗绳,把夯锤高高抛起,砸下,再抛起,再砸下……号子吼得越响,汉子们就越有精神。石磙被他们拽得上蹿下跳,如顽皮的猴子在跳,又像拉动的手工动画在动。我与小军看得入神,只觉得特来劲,不由自主地跟着大人喊起了“哎嘿哟啊——”
“李家妹子啊——”“哎嘿哟啊——”“长得那个俊啊——”“哎嘿哟啊——”“爱死那个人啊——”“哎嘿哟啊——”……小军笑着说:“新伢子,你爸又唱痞子歌了。”我的脸一下变得热烘烘的。
打夯号子声戛然而止。爸爸从人群中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说:“兔崽子,你咋也来了?”打夯队的小伙子起哄道:“来学你爸唱荤曲吧!”我的脸腾地热到脖子根了。
回家路上,小军一个劲地说,打夯队太有趣了,长大了也要加入打夯队,喊号子。这时,我居然为父亲感到自豪起来。
一天夜里,睡意蒙眬中,我听到母亲和父亲在对话:“你打夯咋就爱唱荤曲?唱别的不行么?”父亲说:“这个你就不懂了。别看我们打夯队有唱有笑,其实打夯是很累的。打夯时喊号子一方面是让大伙集中发力,二是减轻疲劳。都是些如狼似虎的大小伙子,只唱素的,谁稀罕听?时而唱唱荤的,小伙儿才更来劲呢。”母亲说:“不怕带坏小孩子?”父亲安慰道:“自古传下来的,只要不唱得太露骨,应该不会带坏的。”
其实,在那个没有现代化设备助力的年代里,许多群体性的力气活,大都会产生用来规范步调、振奋精神、表情达意的号子。如:船工号子、纤夫号子、杠班号子、打夯号子……喊号子的历史悠久,据《淮南子·道应训》记载:“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起初,它只是自然劳动呼号,后逐渐美化成歌腔。像《川江号子》《天下黄河十八弯》等便是号子歌曲最优秀的代表。舵手和纤夫们用粗犷激昂的号子,把身体的疲累、生活的悲喜一股脑地吼出来,唱得惊天动地,唱得波澜翻滚。这不仅振作士气,更增强了集体的凝聚力和号召力。
随着社会的发展,生产力的提高,当年繁重的劳动,早已被现代化的机械代劳了。而那浸透了男子汉汗水的劳动号子——打夯号子,带着时代的辉煌,日渐退出历史舞台。我也只有偶然在电视上听到那艺术化的号子歌曲时,脑海里才浮现出当年父辈们喊号打夯的情境——那是多么震撼人心的劳动场面啊!
林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