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河西的潇湘大道,大车与小车川流不息。停驻在河堤的某个点,举目四望,湘江两岸一览无遗:无论岳麓山、橘子洲,或是河对岸的万达、国金,都可以一收眼底。这个地方,于我而言,确乎是常来,但也从未说厌倦。
以前地理课上学到湘江的河漫滩,是河西独有,好像是因为地转偏向力之类,如今也记不太清了。只晓得从小到大,这里是“河这边”街坊邻居独有的地盘,外地人很少涉足,毕竟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在河东那片区域遛达,谁还会有闲情顾及河西。
近些年,长沙的光景可以说一日胜过一日。那时,本地人没什么地方去,便会逛到这来,潇湘中路几乎都没人开快车,只是慢慢地爬,行人有的也敢闯红灯,与“铁皮”较量。
还记得刚念书时,老师牵着长长的路队,穿过天马山,来这里郊游。那时候,湘江河堤可不像如今这样有序,而是菜圃遍野,牛马成群,时不时要当心踩到牛粪,以及那天然的“农家肥”。而最韵味的,必须是那菜农种的油菜花。我最爱在这里的油菜花丛里面穿梭,阳春三月,我尚且与菜花株一般高,金黄的小星星总是刮到脸,我便索性跑到一边去扯马绳玩。父亲也喜欢这里的油菜花,但更爱去江水滨踩沙子,柔软的沙粒也很喜欢他的皮鞋,发出享受的声音。我怕水浸湿鞋袜而迟疑,他一本正经告诉我: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后来,油菜花全被挖走了,菜农也不见踪影,那几个陈旧的小木屋也变成了一堆横七竖八的破木板。而这河堤还在,人们记得它,也就足矣。
大概是七八年前,河堤下面依旧是荒地,但可见到很多矮树苗,像笋一样冒出来。从这眺望河东那边,现在最高的九龙仓大厦,那时才修了不到三分之一,却已经赶超毗邻的楼房。依稀能看到高高的吊车,正忙着拉拽冰冷的钢筋,不停往上送,动作行云流水。河东好像只有房子,但都不算高。在那之前,我去过广州,站在花城广场的正中央,两边那派头,那才叫高耸入云,仿佛人只是沧海一粟,是在长沙根本找不到的感觉。
之后,河堤总算是修好了,可放眼望去,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就是一些平凡花草,几棵柳杉,几株鸢尾,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这还真使我有些想念它从前的样子,没有雕琢,但终究还是充满“野性”的,和日新月异的文明城市格格不入,所以被“革了命”。外地来的也许并不知这里曾经有一大片粗犷的油菜田。
只能说,“新欢”多了,“旧爱”便被遗弃。能玩的地方丰饶了,谁又还记得这河堤呢,更何况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风景,朴实无华,来的人大抵都是街坊邻居。但我还是喜欢来这,比起缄默的湖水,我更喜欢不停向前流淌的江水。湘江一路向北,汇入宽阔的洞庭湖,然后经长江注入东海。要是对着江水怒吼一声,它似乎能帮我一直传到大海……
如今一开春,等气温上来了,我也常随父亲散步过来,走在江边,漫无目的,但也会说很多话,这些话自然有些琐碎。说多了无味,两人便皆沉默起来,然后望向河东那密不透风的房宇,走过平整的人行道。父亲似乎不爱走这新修的人行道,而是一个人去往滨水的沙滩。沙滩窄得可怜,但不妨碍他踩沙子,还是那熟悉的沙沙声,江潮忽进忽退,水滴蹦到他的制服上,然后缓缓消失。他只是走着,身后留下一串整齐的皮鞋印。
河堤靠近马路的这边,种着许多李花树,簇簇粉白的花,凑得很密,像是颜料堆出来的。起初我说这是桃花,但父亲告诉我这是李花,还不紧不慢地教我如何辨认,我记住了要点:李花的叶色偏紫,而桃花叶子是绿的。这种常识我自认为朴素,却也“敝帚自珍”,甚至觉得要胜过索绪尔或雅格布森那一套。
偶尔听祖母回忆更久以前的事。她说,那时候河西的河堤修得不牢固,每次湘江涨水,水便会淌过河堤,积到路上,人和车子都没法走。还有一年发大水,水直接把河堤冲垮了,直接淹到了我现在住的这个街区,幸好当时祖父住的楼层高,不然可能都会要“搬家”。我听着,既觉得错愕、难以置信,又觉得幸运,因为这河堤毕竟被改造得越来越好,至少是越来越牢固,不会再有那种“惨剧”发生。之前经常羡慕住江景房的人们,可以见证西岸这片河漫滩的变迁,乃至湘江两岸的“沧海桑田”。当下看来,却也淡然了,城市化在发展,寻常事而已。
那么,走罢。走过这短暂的湘水西岸,继续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