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时。我上网搜索旅游攻略。奶奶近期的状态似乎不错,胃口相对于上半年,好了些许。前几天,她还让我带着她去集市,买了块红绸布。
我再次提及带奶奶自驾回北山看红叶,这也是父亲多年来的愿望。父亲是奶奶的遗腹子,却因先天不足,出生后腿脚不大利落,年龄大后,腿脚更不如从前。
我把手机上的图片指向奶奶,故意逗她:“有人说,北山上的乌桕红叶,是大自然最好的情书,用它的叶子送人,能情定终身。”
躺在摇椅的奶奶笑了。她满是褶皱的脸,在夕阳下泛着微红,见我一本正经地向她耍宝逗乐,她很配合地用力缓了缓眼睛,然后说:“嗯,乌桕经霜最是红。只是可惜,好景从此无人识。”
“怎么会无人识呢,奶奶您看,网上都把北山这坨地方炒热了。”我翻着手中的旅游攻略继续向奶奶劝说。
奶奶笑了笑,抬手轻轻摸我的头,一脸慈爱。
我还在为北山上的数百万株乌桕红叶不遗余力地向奶奶推荐,希望能早日成行。那漫山遍野的乌桕树,阳光下五彩斑斓的红树叶与周围的青山绿水与白墙黛瓦相映成画,要是能推着奶奶的轮椅让她在这金色的图画中走走,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更重要的是,北山是爷爷奶奶的故乡啊,那是个出了很多将军的地方。
“奶奶,我们什么时候返回北山看红叶?”
“等奶奶身体好些,就去。”
奶奶什么时候身体能好些呢?我不知道。自我答应父亲,在奶奶的有生之年陪她回北山看红叶起,每一提及,奶奶总说等身体好些就去。我大学毕业后,她这么说。我参加工作后,她也是这么说。我结婚生子后,奶奶还是这么说。只是这一等再等的,奶奶都快等成百岁老人了。
见我仍在絮絮叨叨,奶奶没再理我,她暗褐色满是皱褶的手搭在椅扶上,闭着眼睛,陷入了自己的记忆,阳台上,只有吱吱嘎嘎的摇椅声回应着我。
父亲有想法让我陪奶奶返回一次北山,是因为奶奶夹在书本上的那枚红叶。这是一枚菱圆形带着小尾尖的红叶,略看起来又像极了一颗心。我小的时候问过奶奶,她说这是乌桕叶,是爷爷摘来给她的。
爷爷和奶奶是在一个秋意正浓的十月认识的。
奶奶说:“乌桕是神树。”才开口说话,她脸上带着一丝微羞,这种表情在那时年近七旬的奶奶表情中出现,让当时年幼的我极为兴奋地追根刨底。
奶奶是在北山摘桕蜡的时候被银环蛇咬伤的。桕蜡可以提制“皮油”,这种“皮油”可以制成高端的香皂,或做蜡烛,因此常有人来收。于是一到秋末,奶奶就会漫山遍野地寻找乌桕树,采摘桕蜡维持家用。按说银环蛇在秋末是少出现的,可这条蛇偏偏出现了,并且咬了奶奶一口。是爷爷及时出现,采了乌桕树的树汁,帮昏迷的奶奶解了蛇毒。在这之后,爷爷摘下那年秋季北山上最美最红的一枚红叶写上自己的名字送给了奶奶,同时在奶奶心中种下了自己的名字。
返回北山看红叶的计划被永久延误了。
我终究是没能完成父亲的愿望。立冬的前一日,奶奶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晒太阳时安静地走了。
奶奶走后,我在她抽屉的夹层找到了一个用崭新红布包裹的旧木盒子,里面泛黄的《毛主席语录》上夹着一枚火红的菱圆带着小尾尖的心形树叶,正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片。我拿起夹在书上的红叶,一枚红色的勋章从书本里滑了出来。
是枚一等功勋章!
我与父亲面面相觑。随之,父亲泪流满面。
七十多年前,奶奶背着年幼的父亲远离故土来到延安,在寻找爷爷的过程中,她走破了好几双鞋子。最后,是这枚勋功章,留住了奶奶寻找的脚步,她在爷爷最后停留的地方,带着父亲留了下来,从此没有返回过故土。在此后大半个世纪近八十年的光阴中,这枚被奶奶小心珍藏着的红叶,装着奶奶全部的思念,对爷爷,对故乡。
在父亲的言说中,我似乎懂了,懂了奶奶一次次看红叶的延期,她心中藏着的,一定远远不止北山上的数百万株乌桕红叶吧。
只是,这枚陪伴了奶奶大半个世纪的红色功勋章,是不是该回故乡了呢?
徐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