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感觉看一场雨就如看一场演出。而且是一场很有趣的演出。
这不，雨来了，演出马上开始了。
正是夏末秋初时节，天气炎热得连蚱蜢也心烦意乱，它们不断地在草窝里上下扑腾，翅膀发出如干柴在烈火中焚烧的声响，而田野早已被烈日灼烤得有了焦臭味，亟待雨水来滋润。
雨是倏忽而至的。先前还有几分节制，以为只是过路雨，渐渐便张狂起来，打雷扯闪的，声势造得很大，密不透风的雨帘如一张巨网，把天地山河顷刻网了个严严实实，眼前一切顿时变得混沌一片，似乎一下子回到了远古。
天地人间似乎一下子被谁换了个场景。朦朦胧胧中，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此刻恰似数十奋蹄扬鬃的奔马，一座座均不安分，似要挣脱大地的羁绊，乘风而去。那条平时还算温顺的河流，此刻正如一架横亘于原野的巨型钢琴，铿锵激昂的琴音裹挟着一泓江水，其奔腾澎湃之势，有如一条腾空而起的巨龙，意欲驾雾腾云，跃上九天。
而村前那片柳树林，似乎亦都像是乱了心性的一些女子，没了一丝约束，于风雨中披头散发，再收不住阵脚。或许，它们一时兴起，欲在老天安排的这场演出中，充当其中的伴舞？
山川草木对于这次以雨为主题的演出是如此的配合默契，真是出人意料。好在村里的男女老少，虽稍有惊惶失措，却并未乱了生活节奏。开始，他们一个个，只是各自站在自家门前，手搭凉棚，齐刷刷翘首望天。望着望着，脸上便堆满了亢奋，似乎是谁倏忽间赐给了他们恩惠，此刻正在默默享受。一些少不更事的孩童，却早已耐不住顽劣，鲤鱼蹿滩似的，快速去雨地里开辟出一个娱乐场，哇啦哇啦，蹦跳不停，像是有意要为这场雨助势。如此还不满足，进而又还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并配合着雨的节奏，拍手作歌：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送饭来了！癫狂得忘乎所以。看来孩童们真把这场雨当作一次演出了，并且很乐意充当其中一个角色。自然，作为乡下孩童，他们终究还是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久旱一场及时雨，对于禾稼，是肥料，对于耕田人，无疑就是饭米。
田野是靠了这样一场雨来滋润，才变得丰满妖娆，村庄是靠了这样一场雨来滋润，才显出它的勃勃生机，屋顶的炊烟亦是靠了这样一场雨来滋润，才更为婀娜多姿，而乡下的孩童，更是靠了这样一场雨来滋润，才显出十分的活泼与水灵。
人人都说春雨贵如油，因为春雨给了世上万物以生机，一个全新的世界萌生了。而夏秋的雨，却是在焦渴中等待而来，所以人们叫它及时雨。这种及时雨下下来的时候，人们的振奋，简直不可以用言语来形容。这时候，你看看村子的内外，除了孩童们的狂欢，家养的头牲亦再不得安宁，村弄里，顿时鸡欢鸭叫，狗吠牛嗥，几乎盖过了大雨的气势。男人们自然是闲不住了，待雨下到一定时辰，一个个便都如出征的士兵，立马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荷锄去了田间。他们去田间干什么去？什么也不干，他们只是去听雨泼洒在稻田里的声音。他们虽是作田汉，却偏偏有兴趣，将一场大雨想象成一场气势恢弘音乐会，想象成《黄河大合唱》，想象成《金蛇狂舞》。他们一个个在田塍边蹲下身子去，张开耳朵，聚精会神倾听。这是他们心目中一直盼望着的，最动听的音乐。而女人们在大雨来临时，一个个都成了高音喇叭，从村东头喊到村西头，风风火火，去门前晾衣杆上收捡衣物去，去晒谷场上收捡杂七杂八物件去，叽叽喳喳，高兴得像一群花喜鹊，忙得不可开交，好像这场雨是她们呼唤了来的。
在乡村，雨中的欢乐，才是最有意思的欢乐，欢乐得叫人心跳，使你有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我自然是这场雨的亲历者。我至今一直固执地认为，一个人的阅历，也许不需要多丰富，但必须亲身体验几场风雨的洗礼，才算得上是真正成熟。不然，日不晒，雨不淋，风不吹，那绝对是一种遗憾。甚至，是无法弥补的损失。
那么，当那场大雨下得最猛烈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记忆中，我在野外牧牛。
是的，我一定是在牧牛。
当时，四野空旷得连一棵树也没有，我避无可避，焦急万分。可当我看看身边的牛时，它却一点不介意，仍是悠然自在的样子，不紧不慢吃它的草。我当时异想天开，毅然决然，就去牛的肚皮底下躲雨去。可是牛认为我这种行为很可笑，于是不情不愿，以它臃肿的身子，不一会就将我排挤到一条浅浅的水沟里去。
进入水沟的我，忽然发现一个秘密，原来禾田里的泥鳅，在大雨泼洒下来之后，也和孩童们一样，高兴得要发狂，拼命蹿出田洞往水沟里钻，把小小水沟搅得热热闹闹如一把琴。想来泥鳅是在泥土里憋闷得久了，也要出来嬉戏一番，老天给了它们这个机会，它们不可能放过。可是它们万万没有料到，竟碰上了我这个顽童。那时候我就舍弃了牛不去管，专心在水沟里捉泥鳅。捉泥鳅如玩一场游戏，很是开心，何况还是一件很实惠的事情，我何乐而不为。那次回家后爷爷问我，你在哪里弄了这许多泥鳅？我说这是老天爷送给爷爷做下酒菜的。爷爷打声哈哈说，一场雨下下来，水沟里鱼儿跳成一朵花，今年的年成有了指望了。爷爷说这话时心里很是惬意。爷爷的惬意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田野是键盘，那么鱼呀蛙呀什么的，就是键盘上活泼跳动的音符，田野里处处有鱼和蛙在欢蹦乱跳，就证明了那田野生命力的旺盛，丰收是有指望了。
果然，因为一场雨的滋润，干渴的田野又恢复了活力，恢复了青春。你看，花儿开得又鲜又艳，小草儿青翠欲滴，一根南瓜藤，雨前还在墙根下蔫着，第二天早起，它竟爬进窗棂，摇着巴掌大的叶片，似是给主人哼一支民间小调呢。
我庆幸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有过多次被雨淋得透湿的经历，有过多次陶醉于雨幕中的机会。我觉得这是一种享受。如果一场雨真是一次演出，而我却在这场演出中出演过一个角色，这个角色或许只是跑龙套，但我一定认为这是我一辈子的荣幸。
李长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