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夏雨散尽后,便添人间一场新秋。凉意在日暮黄昏的水面上,轻轻荡漾,偶有银鳞晃眼。曲折狭长的河滩,一些准备开出“酒药引”紫红花的辣蓼草梢头,乍现无数蜻蜓翩跹起舞,忽高忽低,时缓时急,有时干脆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它们突然涌现,使人感觉落霞未落,孤鹜不孤,天空没空。
我在这条河岸上来来回回走过多年,还是第二次碰见如此大片翻飞的蜻蜓群。
那年蕤儿已能稳当小跑,我常牵着她走这条路,去接二年级的涵儿放学。有天咱们娘仨一同经过一座桥的转折处,兄妹俩忽然停步,眼睛贴近桥栅栏缝,往河里瞧。蕤儿应是初见蜻蜓,不禁兴奋大喊:“妈妈快看,水上有好多小咩咩的鸟儿在飞。”
“是叫‘羊咩咩’呢!”涵儿曾在我的家乡湘北生活过一段日子,已然熟谙蜻蜓的方言称呼。
那天的蜻蜓其实不及今日之多,因飞得太低,与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叠加,而显得纷繁缭绕。当时无心陪儿女细看蜻蜓,我赶着回家收楼顶晾晒的衣服,便用一首押韵儿歌,鞭策他们快快向前跑起来。
“双翅膀飞得低,蜻蜓多像小飞机。飞到东飞到西,绕着池塘传消息。”末尾结句“叫我速速披上小雨衣”,是我即兴发挥的。假若此时正值青春的儿女,和我一起再看蜻蜓,他们还记得诵吟这首儿歌吗?
不知是寂寞还是清闲,我竟呆立原地观察起了蜻蜓。远望它们皆是一身浅棕褐色,飞近才见尾巴有橙色斑点,身体有黄黑相间的花纹。也不知是不是年纪渐长,将一切看得淡了轻了,它们比我童年时代遇到的蜻蜓要小很多。儿时那些野草生长的清早与傍晚,渔村的孩子,都要去湖边或水田坎,割一蓝嫩叶巴根草苏丹草喂鱼,一直要割到深秋众草枯萎。我们常见翅膀沾了露珠飞不动的蜻蜓,凸鼓的双眼远大于脑袋,修长的脚杆上有一排细密锯齿。稳妥抓住卷曲荷叶尖的,是碧绿的蜻蜓;优雅立在荷花苞顶的,是火红的;慵懒匍匐油菜荚上的,是菜花黄的。想不到吧,小小的蜻蜓竟也多姿多彩。
然而我们那时却不懂欣赏蜻蜓,看到一只蜻蜓在吃另一只蜻蜓的尾巴,就忍不住起了仗义心,随手折根柳枝一顿乱扑,水中央扑不到的,便扔小石子砸,砸起一圈圈涟漪,心情也随之久久不能平静。
那时我们看蜻蜓,一心只看它们飞行的高低,祖母说“飞得低要下雨”。各家的禾场坪,摊晒了太多的谷粒及瓜果豆类种子,需要在外戏耍的孩子跑赢雨去抢收。不见蜻蜓的时候,我们也有许多预测雨来的方法:趴树洞旁瞧蚂蚁搬家,站塘岸观察泥鳅猛一浮头接着打出漩涡,或跑到隔壁代销店看存放颗粒盐的石槽外壁浸湿的水气。这个是我最欢喜干的活儿,祖母担心售货大爷见我到来时眼光落空,会给我一毛钱,买一捧比颗粒盐大的碎冰糖吃。
痴痴瞅着这一片棕褐色蜻蜓飞了很久,它们似乎飞得一点也不吃力,打开翅膀,风就吹着它们飞,只在改变方向时,剪尾霎时来个痉挛般震动。不像蜜蜂蝴蝶,想飞便要亲自辛劳扇翅。
“风平浪静的时候,为何蜻蜓也能飞?”年幼的儿女曾问过我。老鹰大雁等大中型鸟类与大而重的飞机,可以通过大气层的气流滑翔;小巧轻灵的蜻蜓,在没风的时候,也照样可以通过气流滑翔。蕤儿当即在听写作业本上写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轻停’立上头。”顿时令我惊诧不已:中文字音字义之间的神秘微妙,似乎隐隐契合了生命与大自然之间的博大精深。雄浑的“重”能抵达一种高度,灵巧的“轻”则能抵达另一种高度。
蜻蜓的轻逸,使得它们自由自在,可高可低。高时亦有“凌云志”,低时仿若水上花,不动声色地歌唱舞蹈,一个不经意的“蜻蜓点水”完成产卵,繁衍生息,倾巢而出也了无聒噪。夜色渐浓,无数蜻蜓陡然消失,不知它们是飞去了诗意的远方,还是进入了谁的酣梦。只把这夜的天空,交给月光和星子,以及两岸的五彩缤纷。
朱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