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忆年轻时在地里劳作,干累时,便对父亲说,歇一会儿。父亲回答,你没听到这布谷鸟在催啊,不赶快做完,错过了时间,一年的收成怕是会受到影响。
去年小暑前日,我在傍晚的窗口还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这大概是最后一只不曾离去的候鸟,在大部分的同类已经离开,仍不知疲倦,孤独盘桓,不停地啼唱。
小满前后,开始听见它的声音,“播谷、播谷”,它在提醒着人们耕耘播种。
这天地的歌者,在晨昏之际,时有时无,断断续续,一直在忘情地啼唱。
略略算了一下,从它初试歌喉,到最后依依不舍地收场,每年五月中旬至七月初,有48天。不知道,这种鸟在其他地域啼叫多久?南方,或者北方?反正它在我们长江下游这片狭长地带,实实在在地啼叫了这些时日。
48天,大地上会发生什么事情?是一枝新荷从水中一跃而起,蹿至三尺高,并且完成粉红色的花朵打苞前的准备。数百亩的滟滟荷塘,从荷叶初始若铜钱漂浮于水面,到映天无穷碧,这段时间是荷叶到荷花的表情酝酿。
蚕豆季,从藤叶开紫蝴蝶小花,到结青豆荚,见它籽粒渐渐饱满,直至摘下,拿到集市上去卖。于是,在这个时节,吃应时的蚕豆烧肉、蚕豆烧小茴香、油焖蚕豆……从上市吃到落市,吃了一季青蚕豆。之后,蚕豆籽粒更圆更大。剥了壳的蚕豆,还有弯弯黑色的笑眉,摊到太阳底下晒,嫩蚕豆晒成硬蚕豆。
雏鸡雏鸭,在花藤光影里一溜小跑,列队而行。这时候,一只颤颤巍巍,托于手心的雏鸡,或雏鸭,是一个孩子在季节里收获的最有趣的玩具。
一树圆溜溜的枇杷果渐渐转黄。青枇杷变成黄枇杷、熟枇杷,三五个孩子爬到树上摘枇杷。枇杷树枝有弹性,他们把高处的树枝用钩子钩下来,再一颗一颗摘那枝上先熟的黄枇杷。嘴馋的,索性就在树上剥了皮先尝起来,树下的孩子仰着小脸,也急不可待地想得到一颗枇杷。与此同时,蚕房里,蚕儿沙沙舔食桑叶声音已经戛然停止,它们开始爬上用麦秸秆搭成的“山”上吐丝。千丝万缕,吐出的丝,织长圆的茧,筑一间纯白色小房子。吐完丝的蚕,累了,便睡在里面。此时,于季节深处回眸,大地故园,草木深深,正是蚕老枇杷黄……
48天滑动的鸟翅之下,行走的人,或仰面看花,或低头赶路。心空时,会听见布谷鸟的一两声清澈叫声。
再也找不到这么殷勤、实诚的鸟,为一件事,飞来飞去地提醒人们。因为这事情很重要,一天也不能耽搁。
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季节里不长也不短,一种声音响彻云霄,在这之后便销声匿迹,或是飞走了,去了更远的地方,或是栖身在某片树叶下,成了留鸟、哑鸟,从此沉默。
诧异最后一只不曾离去的布谷鸟的执着,天地俱静,它依然高歌。无法猜测,这只鸟离开时,有着怎样的不舍。有人说,它是一只傻鸟,不停地催促人们耕种收获,生怕耽误了农时,在这一季里,忙了许久。在天空飞翔时,歌声从云端飘下来的,洒落大地。
在城市寻找布谷鸟,要到人少空旷的地方。春末,友人约我去郊外转转,在路边又听到布谷鸟在一声长、一声短地啼叫。友人说,从前春种时,人们忙得连轴转,这鸟催促着,从早到晚,“布谷,布谷”地不停歇。他回忆年轻时在地里劳作,干累时,便对父亲说,歇一会儿。父亲回答,你没听到这布谷鸟在催啊,不赶快做完,错过了时间,一年的收成怕是会受到影响。
布谷鸟的叫声,是春天最美的背景音乐。此时,几个布衣好友坐在乡村小酒馆里侧耳谛听,酒盅饭碗里有了天高地阔,深邃辽远。偶尔,有一两粒鸟声溅落碗里,让人想起童年,勾起乡愁。
忽近忽远,有节奏的叫声里,人们听到了什么?
听到万物祥和,家园的安宁,岁月静好。有布谷鸟啼叫的清晨,可以什么也不想,飘飘然,似醒非醒。这划破天空的鸟鸣,让人舒缓、放松,只觉得尘世和劳碌,在枕上缥缈寥远。
听到一个地方的方言俚语,声腔雅韵。比如,我们这地方,江淮官话兼带吴语腔调,而那盘桓在城池与乡村之间的布谷,也就是一只略带吴语和江淮官话,嗓音高亢的鸟,一会儿听着像在说:“插秧割麦、插秧割麦”;一会儿又变成:“麦黄草枯、麦黄草枯。”
悠扬啼鸣声在溢散着植物清香的小城上空划着圈,那些长方形或三角形的声圈。城与乡村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明显,布谷鸟48天里的飞来绕去,声音轨迹大致可以勾勒一座城池的方圆。多年前,一个异乡客,来到这座城,住在客栈里,晨醒的荞麦枕上听到这清脆的叫声,他从布谷鸟煽翅,一忽儿城里,一忽儿城外的转场中,大致知道这座城的大小。
有节奏的啼叫声,从屋顶、麦梢尖、枇杷果、一朵花上……掠过。苍茫晓色天光里,枇杷黄了,麦子黄了……万物成熟,大地灿烂。
王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