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小院里住着十来户人家,彼此熟稔而亲切。老水井、老磨子、老窗户、老瓦片,以及海棠花、黄葛树、兰花草在小院里安静着,也繁盛着。二胡扬琴的声音、划拳行令的声音、锅碗瓢盆的声音,飘来荡去,不绝于耳。
天井小院大门亮铮铮的一对铁门环,挂在铁质老虎头或铜质麒麟头的嘴上。院子里几个发小最喜欢拉着门环,摆一些他们才懂的龙门阵,笑着,乐着,疯着。有时也安静得出奇,在高高的石门槛上排排坐,谁也不说一句话,盯着黄葛树上那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门柱是青石圆拱的,两边刻有对联,门顶上方刻有横批,庄重大方,书卷气十足,一看就知道这方院子是有文化底蕴的。院子围墙是烧制青砖垒砌后用白灰勾缝的,上部作为墙围的花窗,花鸟虫鱼栩栩如生,平添了院子的古朴深邃之风。
钟二爷爱穿一件洗得发白,但从来看不到褶皱的“对襟子”浅蓝色布衣,夏天端一把油亮亮的竹躺椅在天井旁,摇着大蒲扇静坐,旁边摆放的小竹凳上是泡得酽酽的沱茶和一根水烟筒。闭目养神间哼着川戏调调,很是闲适。娃儿们总是趁钟二爷不注意,去扯他长长的白胡子。被弄疼的钟二爷一个激灵从躺椅跃起,怒目圆睁,嘴里“嗷嗷”叫着,却又吼出的是京腔《定军山》的叫板。娃儿们“轰”地散开,躲在天井里的圆木柱子背后,嘻嘻哈哈笑着扮着鬼脸儿、翻着白眼儿。娃儿们知道,钟二爷一点都不凶,像个快乐神仙。
潘叔是天井小院里的灵魂人物。左邻右舍时不时围坐在潘叔家门口,听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小道消息、坊间传闻。说到精彩处,潘叔站起来手舞足蹈的,像街口拐角处那个讲评书的老先生。当然,潘叔小道消息坊间传闻,也可能是他道听途说再来点添油加醋的。只不过,小院里的人家都信他。谁家请喝二两时,最先想到的就是潘叔。因为,有潘叔在,热闹,不用加菜就可以“龙门阵下酒”。
喜欢搬罾捕鱼的“蛮牛叔叔”姓曹,膀大腰圆、满脸络儿胡,院子里的娃儿有点怕他的。可每当“蛮牛叔叔”带着一大竹笆篓的鱼获河鲜回到天井小院,娃儿们还是一窝蜂拥过去,冲着倒进大瓷盆的鱼虾指指点点,好不高兴,俨然忘记了依然不动声色坐在娃儿们背后抽烟的“蛮牛叔叔”。忽然,发小二娃惊慌地叫唤起来,手一抬,一只足有半斤重的河蟹大鳌死死夹在二娃的嫩指尖上。原来,二娃去戏弄盆中的河蟹,不料反被河蟹来了个反制。“蛮牛叔叔”开腔了:“遭了呀!来,让我看看手有事儿没得。”几乎是踩着饭点,只见“蛮牛叔叔”把炸好的河鲜,挨家挨户给娃儿们送来。还是那副不多言不多语的样子,此时却显得很亲切、很随和。
向姑婆窗下的黄桷兰长势喜人。娃儿们不知天高地厚,把刚刚发芽的黄桷兰花苞弄得七零八落,气得向姑婆提起扫把追着娃儿们跑。可一听哪家的娃儿因为黄桷兰的“恶作剧”吃了黄荆棍儿,又忙不迭上门劝阻,把被父母教训得哭兮兮的娃儿急忙揽到自己怀里,替娃儿揩去泪水。
天井小院要拆除了,各家各户都闷起不开腔,在小院里东看看西瞧瞧,这摸摸那拍拍,心里那个舍不得哟,一提起就掉眼泪花儿。还是皮鞋匠况老五提议“不晓得哪天老邻居才聚到一起了,一起吃顿饭吧”。
聚餐那夜,大人们吃得先笑后哭,说得掏心掏肺、眼泪婆娑的。末了,又倒一杯老白干“咣当”碰一下,扬起脖子就干了,舌头都捋不直地说“老哥们儿,今后多联系,不要忘了天井小院的日子哟”。说罢,拍拍邻居的肩膀,迈着醉步回家了。
黎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