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鲁迅先生在《秋夜》开头的一句话。这种场景也适合我家,只不过树是龙眼树,不是枣树;地点是门前,而不是后园。
我家是土墙瓦屋,三间,坐北向南,一字排开。我的童年就安放在这里。房子前面,一左一右,相隔十来步,各站立一棵龙眼树,遥相呼应。两棵树形态相似,应是同时栽的,均树龄过百,二人合抱粗,主干一样的笔直,骨干枝一样的虬曲苍劲,辅养枝和绿叶一样的繁茂葱茏,树冠一样的亭亭如盖。
我五岁那年,左边那棵龙眼树被父亲砍掉了,因为它差点要了他儿子——我的性命。
南方的夏日,太阳总是那样的毒辣,风总是那样的慵懒。黏黏稠稠的空气,如被枯叶淤阻的溪流,一动不动。八月中旬,一蓬蓬棕褐土黄的圆溜溜的果实压弯了龙眼树的枝头。压弯枝头的还有吊在树上的一只只装有龙眼的箩筐,以及七八个攀爬在枝缝间的精瘦小伙子。小伙子的皮肤是黝黑的,动作敏捷,不时从一株树杈跨到相邻的另一株树杈,像穿着麻布短褂的长臂猿。他们一手把住枝丫,一手攀缘出去,将缀满龙眼的枝头扳到跟前,然后双腿夹着枝头,稳住身子,再腾出手来,掰折一丛丛的果子,转身放进悬空吊着的箩筐里。他们甚至会来个倒挂金钩,摘那些藏匿在叶丛里的龙眼果。他们徒手掰摘,没有佩戴任何安全措施。当然,他们的嘴也没闲着,龙眼“悉悉索索”地在口腔内打滚,牙颌翕动着,喉结滑动着,不停地有果壳、果核连同他们的唾沫一起从树上掉下来。此刻他们的内心是甜蜜的,看中那颗吃那颗,可以享受挑挑拣拣的乐趣。上树摘果子的人并非全都是果贩,部分是乡邻,他们帮忙摘果的唯一报酬,就是龙眼管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但不能带走,有点类似现在的自助餐。
每每此时,树下都会站着一班小屁孩。他们像一群饥饿的鹅,仰着长长的脖子,望眼欲穿,连眸子也似乎要沁出唾液来,他们在守株待“果”。一旦有一颗或几颗龙眼从树上掉下来,小屁孩们会一拥而上,争抢一番。抢到的,站立一旁,也不见笑,将龙眼放在衣角蹭一蹭,慢慢放进嘴里悠悠地吮吸着;也有自己不吃,剥了壳塞进弟妹嘴里的。没有抢到的,悻悻然,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期待下一颗龙眼从天而降。20世纪七八十年代,家乡的龙眼树很少,且都是如巨型华盖般的老树,须长到一定年份才开花结果,不像现在,村前村后坡坡岭岭到处都是嫁接、引种、科学改良过的矮小杈多而又硕果累累的龙眼树。那时,拥有龙眼树的家庭并不多。就算是自己家的树,果实也不能纵情地吃,因为果实是商品,可以用来卖钱。一棵龙眼树的果子卖出的钱可是一笔可喜的收入。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对于乡村的孩子,极少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吃,更多只依靠大自然的馈赠。而龙眼就是重要的馈赠品之一,对孩子充满着诱惑力。
其实,早在龙眼树打花的3、4月,就有不少果贩游走于村巷,寻树的主人洽谈购果事宜。他们细心观察花粉的成色、花蕊的形状、花朵的分布,掐指捻算,预测果实的收成,与树主讨价还价,达成协议并预付一半定金(家乡叫“压花钱”)。一旦拿了果贩的定金,树主除了从道义上尽些看护的责任外,整棵树当季的收成就与自己无关了。此举对果贩来说,有一定风险,夏季南方沿海地区的气候诡异多变,若遭遇猛烈的台风正面袭来,成熟或半成熟的果实就会被吹落,果贩会收成大减,损失惨重。但利润的诱惑,会驱使果贩赌一赌博一博。另外,为防止有人上树偷果,果贩会在树身的第一个分枝处缠满荆棘草,试图阻止人上树。
收获过的龙眼树,难免会遗留些漏网之“果”,这时就是我们小屁孩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我们“蹭蹭蹭“爬上树,爬至树巅,爬至细枝末梢,爬至最险要处,去摘漏网之“果。最甜最大的果子恰恰散布于最险处。咬开脆薄的黄灿灿的外壳,剔透莹白的果肉冲击着视觉,塞进嘴里,顺着舌头,滑过口腔,舌头和牙齿协调运作一番,再吐出硬硬的核儿。哇!肉厚汁多,清凉甘甜,美味无比。时至今日,那津甜的感觉依然占据着味蕾。
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父母正在厨房里做饭,我又故技重演,爬上了家门口左边那棵龙眼树,去寻觅漏网之“果“。我远远窥见绿叶尽头藏匿着一颗圆溜硕大的龙眼,随后爬将过去,一步、两步、三步……一个树杈、两个树杈、三个树杈……即将唾手可得的一刹那,脚一滑溜,哧咚一声,我从离地3、4米高的树杈间坠了下来。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次日,父亲挥斧,将那棵“罪恶”的龙眼树砍伏在地。
作为土生土长的乡村孩子,爬树的本领是与生俱来的。那时的乡村儿童,所有的玩耍几乎都离不开攀爬、奔跑和跳跃。于我而言,童年最高兴的事,就是爬树。树的顶端,有着特别的风景,是我快乐的巢,是我快乐的滋润剂。犹记得,我爬到龙眼树顶一视野开阔处,背靠一枝,臀坐一枝,脚踏一枝,用树叶扎一风车,插在枝丫处,风车迎风旋转,我咿咿呀呀地唱着连自己也听不懂的歌,只觉得自己是《西游记》里的红孩儿,畅快极了。那时候,孩子多,大人养娃,跟养家畜一样,都是放养模式。儿童的天性无疑是好动和无惧的。家长不是不担心自己儿女的安全,而是根本无力、无暇顾及,他们忙于农事,为生计奔波。因此,孩子中经常出现溺亡、坠亡、炸亡等安全事故。我是幸运的,那次从树上掉下来,背部先着地,虽然昏厥,但很快就苏醒过来,也未造成骨折等严重伤害。然而父亲认为那棵树才是罪魁祸首,是个不祥之物,非去之而后快。在那个风险无处不在的年月,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是何等的危机四伏。
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痛,几岁大的稚童,混沌初开,又怎会轻易吸取教训呢?父母虽然告诫过我,不许我再爬树,但不出两个月,我就把坠树的痛忘得干干净净了。我又开始偷偷爬树,甚至爬得比之前更高更险。现实是,不爬树,又去哪儿寻找更多更好的乐趣呢?树上雀巢内咕咕待哺稚嫩可人的雏鸟等待着我去探视,树上埋头聒噪不可一世的知了诱惑着我去捕捉,树上那袅娜的枝干丛丛簇簇的绿叶撩拨我飞翔的梦……密匝油绿肥实的叶片间常匿藏着一种臭屁虫(学名椿象),形似滑翔伞,有翅膀可以飞翔,抓来用根细线系在它的腿上,另一头捏在手里,像放风筝一样有趣!它的肉还可以烤来吃,味道香极了。种种诱惑,于我幼小的心灵,又如何抵抗得了?
第二次从树上坠下,离地5、6米的高度,胸部先着地,鼻子和嘴巴磕在树根上,磕得没了个人样。
我依稀记得父亲抱着我,一边喊我的乳名,一边飞快地向着大队的医疗站跑去。
早春的南方农村,天气并不冷,万物早早就吐了绿,或者说,在冬天里,部分植物根本就没怎么枯黄过,只是绿叶失去了些光泽,露出些干涩无光的表情来,像卸了妆的中年女人。家门口唯一的龙眼树也迫不及待地萌发出了嫩黄的叶蕾。蓬松松、黄灿灿的花团开始粉墨登场。龙眼花小,一朵花不足奇,一簇簇、一堆堆,挨挨挤挤,就见其绚丽与华美了!之所以如此纷呈,除了春风的撩拨、春雨的诱惑外,还因为有着适合龙眼树生长的南方亚热带气候以及以丘陵坡地为主的弱酸性土壤。
那是一个终生难忘的上午,父母已开工赚工分去了,龙眼树下传来阵阵咯咯的欢笑声。我们兄弟三人在树下摆放了一张长条木凳,试图站在凳上去够下垂的枝叶,然后大力摇晃,体验花落缤纷叶洒一地的快乐。但无论如何踮起脚尖,蹦起来,还是够不到枝叶。我一时兴起,自告奋勇,说要爬上树去,爬到枝末处,用身体的重量压低枝叶,让哥哥弟弟能够得着枝叶。可我用最快的速度从主干爬上树,正要爬至枝末时,脚一踏空,啪沓一声从树上坠了下来。
我休克了三天,期间,母亲呼天抢地,到处求神拜佛,她还请来了邻村的神婆,为我“作法”,为我“喊魂”。母亲在我床前摆了张方桌,置上煤油灯及三只瓷碗,碗里盛着米,米上插着香烛。神婆坐在桌前的长条木凳上,闭上眼睛,在香烟缭绕间抖动手脚,口中念念有词。也许是上天眷顾我,三天后,我终于恢复了知觉。当然,并不是神婆“法术”有多灵验,也不是大队的医生医术有多高明,医生根本没有什么好药,只提供了一小盒万金油。现在想来,应该是我年纪尚幼,只有6岁,骨骼、神经稚嫩,有可塑空间,高空跌打并未伤及我的命门。我记得我的牙床被摔得稀巴烂,牙齿松动,进不了食,只能喝粥水。一个月后才慢慢恢复正常。
父亲又开始砍伐龙眼树,斧刃噬木的时候,发出“铮铮”的震响,参天古树的枝柯树叶在冷风中瑟瑟抖动,最后,在迟钝的夕阳中,苍遒的树干终于呼啦啦似大厦倾倒般倒下。父亲抓住斧头,茫然地看着横陈的树的尸体,心情自然是复杂的。这棵像之前的那棵一样,是祖辈传承给父亲的宝贵遗产,年复一年地为我家提供不菲的收入,是有恩于我们的。父亲充当了它们的刽子手,同时断了自己一条重要的财路。但父亲没有后悔,态度是断然决然的。在父亲看来,钱赚少点,勒紧裤带照样过;可命,于人只有一次。钱再重要,也没有他儿子的性命重要。百年老树一旦哪怕是间接地概率甚微地危及儿子的生命,都必须除掉。父亲一介农夫,没什么雄才大略及远见卓识,只知道眼前这棵树是他当下的敌人,紧要关头,必须铲除隐患而确保家人的安全。
自那会儿起,我再没有爬过树。
古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