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山的“小”一下子惊到了我。真是一座小山,处在皖南这廓大的天地间,齐云犹如一粒芥子——其实应该是如一缕道家的拂尘,或者一枚黑白棋子,甚至一枚九转阴阳道符……可见,道不在大,而在深邃;大道无形,一山一草一木,一石一洞一街,足矣!
但还是惊到了我。究其原因,是对一座道教名山的期许太高。很多时候,我们并非奔着真实的风景而来,而是奔着风景在尘世所得的虚名而来。这虚名的来头,五花八门。既有皇帝封的,也有名人题的;既有平民们一日一日喊出来的,也有不知何年无中生有的。不管哪种,其实跟风景并无干系。风景只立在那儿,一切加在风景身上的所谓文化、名人,都不过是虚妄。比如乾隆所给予齐云山的“天下无双胜地,江南第一名山”,细想起来,不仅牵强,也如戏说一般,说完便罢。乾隆题了很多的山,赞了很多的水,但山水并不因其所题所赞,即有所改变。山自亘古,水自沧桑。只是那些题、那些赞,却在发黄的书页中,逐渐枯萎了。风景就像一本大书,留下的,只是书的品质与思想,而那些皇皇大序,有几人记得?
天下无双,第一名山,却如此的小,小得就像我老家龙眠山的余脉中的余脉。不过,我一边惊讶,一边又惊喜。小山之好,就好在静、幽,好在天然、素朴。这或许也是道家选择了齐云山的用意所在。齐云并非因为道教而存在,而道教,却因为齐云山,获得了根之所系,气之所依。无论是山上的太素宫,还是环山的那些小道观,它们如同山上的石头,青苔、泉水、植物,都成了山的一部分。道家所修的道,所悟的道,就是山之道,水之道,青苔之道,流泉之道,草木之道,人烟之道。
沿山行走,齐云山的烟火之气,是在其他众多山上很难看到的。不仅仅是人多,而是这烟火是实实在在的、平平淡淡的、自自然然的、大大方方的。月华街上,道人们静处一隅,居民们各安其所。山是山,街是街,观是观,宫是宫;商是商,民是民,道是道,烟火是烟火。全真教是道教中最接地气的一派,融入在普通而广大的人群之中。假使没有道袍,没有拂尘,他们一如世人,在人世间穿梭。望着他们安静的面孔,再看看街上从容的居民,我想起一个词“岁月静好”。真的,山中岁月,如此静好。
平常生活即如仙。月华街,我择一小店,要了杯绿茶。端茶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应该是放假在家的学生。送上茶时,给我介绍说这是“白岳黄芽”。我便问何谓“白岳”?她笑而不答。这时从里间走出位老者,长须,青衣,面色红润,说白岳是汉朝时对齐云山的称呼,据说是汉武帝封的。我一听乐了。我不是乐在这老者的回答上,而是乐在他的一口乡音上。我立即改了桐城口音,问道:“桐城的?”
老者先是一愣,旋即笑着说:“哈,老家来人了。我白马庙的。”
他坐到桌前,看着我,就像看着一片从故乡飘来的树叶,说:“二十多年没回家了。老家那边,老的都走了。年轻的,不认识了。”
我说:“不认识没事啊,再怎么着,也是老家。下次回去,我接待您。”
老者介绍儿子、媳妇和孙女过来认识,说是20世纪50年代末,他随着父母跑到这边来,依山开荒,解决口粮。后来便定居在这月华街。他指着街上说:“这街上,当初一起跑来的,有十几户。大都搬下去了,还在山上的,也就两三户了。”
“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他们修他们的道。”老者说:“天永远是天,地永远是地。再了不得的修行,也都是一生啦!”
我点头称是,再低头泯茶。茶味正好,不浓不淡,不热不凉。再看月华街,竟感觉自己也成了街上的一个行走者,不疾不徐,得大自在。
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