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海边的船埠,虽已废弃,却一直保留着原始风貌。
潮涨一片海,潮退一片滩。昔日,家乡的渔船就停泊在这一片浅海上,任由潮汐的摆布。潮涨,海水汪汪连岸平,“蒙冲巨舰一毛轻”“此日中流自在行”;潮落,海水退避三舍,渔船搁浅海滩,“向来枉费推移力”,渔民出不了海。境遇造人,于是家乡就有了随波逐流的牵船人,保障渔船潮涨潮落正常生产。
所谓牵船人,就是把握潮汐的高低,把渔船牵上牵下,停泊在适度水位,既不搁浅,渔民又能卷高裤脚就能上船出海捕鱼。此外,还负责通风报信、看护渔船渔网,舀船水,稳固抛锚的船只,防守渔网被人偷去,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怠懈。为便于管理,他们就把家安在埠头,建起矮小简陋的草寮,吃住在船埠,天天吹着腥咸的海风,枕着阵阵的涛声小憩,伴着摆船送来送往过日子。
每天,牵船人摇着自家的摆船,船尾拴着两三只渔船,一手握八尺,一手握尾棹,一棹一棹地划,一趟一趟地拖上来,一趟一趟地拖下去,随着潮涨潮落走,跟着太阳月亮跑,忙碌奔波于船埠之中。
潮汐昼夜交替,渔民早晚出海;大船泊位深水,上下要摆渡。牵船人就得全天侯,候着潮汐,候着牵船,候着接送大船船员上下,不消停的忙着,甚至连吃一顿囫囵饭、睡一个囫囵觉都很少有工夫。
一个个牵船人就是这样,终年拉着渔船风里来浪里去,日晒雨淋,那一张张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那一双双结满厚茧的手脚见证了生活的艰辛。
我认识的牵船人中,数庭开伯印象最深刻。他身体魁梧,平时沉默寡言,“不鸣则已”,可“一鸣惊人”,语言幽默风趣,笑破你的肚皮。在没有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的年代,风暴台风的到来,海洋较陆地先知,平静的大海刮起了不寻常的小风,卷起了不寻常的小波浪。富有看海识天气经验的庭开伯,预见大风大浪即将来临,立刻拿起螺号,按在一边嘴角,鼓胀腮帮子,用尽气力地吹啊吹,吹得脸红脖子粗,浮起一条条青筋。那一声紧似一声“嘟嘟嘟”嘹亮的螺号声,穿过那一片密密麻麻的木麻黄树林,在村子里久久回响。家乡渔民闻“号”而动,纷纷夺门而出奔向船埠,做好渔船防风防浪准备工作。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飞快跑回村子里,拖着“咚昸咚”的脚步声,挨家逐户地大声吆喝:“风浪了,快去海扛船啰!”他如此急切地号催人叫船家管理船只,是生怕个别渔民思想麻痹,错过时机,造成“大意失荆州”的后果。至今,他那嘹亮的螺号声,铿锵的脚步声仍萦绕在我耳际。
这旧船埠也太作弄人啦,既没有防风之能,又没有挡浪之力,海面风浪多大,船埠风浪也有多大。风暴或台风来了,全村渔民齐出动,齐心协力把一只只渔船扛上岸上,累得大汗直流,腰酸肩疼;风暴或台风走了,得把一只只渔船扛下海里,又一次累得大汗直流,腰酸肩疼。碰上始料不到的海潮猛涨,摧枯拉朽般地扑上海岸,渔船被打得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甚至焦头烂额,渔网散遍整个海岸,一片狼藉,一片疮痍。目睹如此景况,家乡渔民不禁鼻子一酸,泪水打湿了眼睛,心里阵阵发痛。
紧靠船埠南边有一个天然港湾,长达一公里,乃家乡盐田纳潮晒盐和排泄洪水的港湾。渔民曾看好这个港湾,想开辟成渔船避风港,但是,由于港湾又窄又浅,工程浩大,加上资金拮据,没有先进机械,力不从心,只好作罢。
上世纪末,普遍有了钩机加盟工程,富了起来的家乡渔民又萌生起开辟避风港湾的念头,并且付诸于行动。他们自筹资金,叫来钩机,港湾在钩机手臂一伸一缩、时高时低中不断拓宽加深,挖出了二百多个渔船泊位。往后,历经多次不断斥资改造,垒堤筑坝,加固防浪堤,渔港终于破茧成蝶,华丽现身,焕发出新时代渔港的气息。如今,尽管港口外波澜汹涌澎湃,港口内却无波无浪平静如镜,成了家乡渔船避风安全港湾。
渔港建成后,潮涨潮落,渔港里海水一样的满满盈盈,渔船不再搁浅。一只只渔船紧靠着渔港两岸停泊,一字形排开,犹如接受检阅似的,整齐又壮观。渔民下船上岸只是一跨步,穿上鞋袜都能做海。自此,渔港不需要人牵船了,牵船人的身影淡出了家乡人民的视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