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居乡野,每天晚饭后,肚饱心闲,神丰意畅,然乡村沉寂,既无事可做,亦无繁华之区可供消遣这饭后的余裕时光,只好拿上手机到野外散步去。
步出家门,虽暑热已渐消,然太阳的余威尚在,就连迎面吹来的风也似带着太阳在中天时的意旨。走出巷子,夕照满天,一些打在村前的照壁上,金光从马赛克上反射回去,更见辉煌;一些则穿过远处的竹林,与整个夕阳一起斜斜地掉落到塘水中,光芒四射,风摇水晃,很是刺眼,很容易让人想起白居易的“半江瑟瑟半江红”来。
走到邻村地界,远远望去,只见那几棵种在村边的大榕树正静静地沉醉在一片夕照的金光中。不知为何,立秋后,每天傍晚,必有上百只红蜻蜓聚集到这几棵大榕树前盘旋飞舞,有些也穿过地堂,越过屋顶,淡红色的翅膀在夕照中透明而闪亮。榕树下铺满了落叶,或干枯,或半干枯,脚踩在上面,叶子碎裂,沙沙作响,煞是好听。
忽然人声渐响,狗声亦多。从一些人家的门前经过,一些狗会突然在屋子里狂喊乱吠,让人吓一大跳。有一次,我正走着,一条狗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却被乱草绊了个筋斗,爬起来后,一边回头向我狂吠,一边撒开腿跑得没了踪影,吓得我心脏都跳到了嘴边,良久才缓过气来。
想起古人写的几句诗来:晚来天气好,散步中门前。又:日西引杖屦,散步游林塘。看来,唐时的白老先生也是挺喜欢在傍晚散步的,并且手里还常拿着一根手杖。散步而手拿手杖作何用?我想除了辅助行走,或以增名士风度外,很大可能还可作武器用。古时野外生物众多,日夕时分在林塘间散步,虽不会真遇到什么伤人猛兽,倘或如我般猛然撞到一只恶犬,若手里有所依仗,想必也不会太过心惊。
古人外出散步或行走时,似乎都特别喜欢手里拿着一根手杖,如:扶筇散步碧山游。如:扶筇行过小桥西。《世说新语》里记载了晋时名士阮修的一则小故事,说他“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六朝人嗜酒成性,嗜药也成性,以此来标榜自己的名士风度。我想,阮先生吃了五石散后,身体发热,肚子里不舒服,需“常步行”来散热。阮先生一生贫困,为官甚小,杖头常挂百钱招摇过市,很可能只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并向世人炫示,吾虽贫,却乃超世之人也。
走出村庄后,有两条道路可供行走,一条路直通山林,一条路蜿蜒向雅韶,民间称津北公路。先前,津北公路很是坑洼,天晴时尘土飞扬,下雨后泥泞不堪。所以我很少在这条公路上散步。然而,自从去年春节,政府重新铺筑了此路后,我便常常往这条路走去。道路两旁全是稻田,稻田之外是北惯河,北惯河之外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山中景色除了春季时时云雾缭绕外,四时风景皆大同小异,纵目所见,很与欧阳修笔下的琅琊山相同,满眼尽是蔚然深秀的树木。而田中景色则依时序不断变换,有时一片深绿,有时一片金黄,如今晚稻插下不久,放眼望去,田中则是一片浅绿,夕照斜斜地穿过秧苗,秧苗在余晖下更显鲜嫩可爱。最近几天,一些农人吃过晚饭后便到田中施肥或补插秧苗,有些小孩子也跟随其后,在田中尽情地玩泥玩水。时而有几只白鹭从河边飞起,它们在稻田上空展示了一番后,又突然如蜻蜓一般降落到不同的稻田里,悄无声息;不多久,却又哇啦一声往山林飞去,有一只还在我头顶的斜上方逆着晚风直着身子玩弄了好一会儿翅膀。那时,我正从津北公路左转步入到北惯河支流的一段堤围上。
这是一条1965年林屋生产大队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远景规划”的伟大任务下与“自然斗争”时,由人民群众用肩膀“担出来”的河道,俗称龟山河。此后,在龟山河之上,人们还逆着河水,依次建起了拱桥、马仔桥、龟山桥三座桥梁。除龟山桥因交通需求而重建外,其余两座桥依然屹立在河面上。记得小时候,村里人很喜欢到龟山河里捉鱼耙蚬,有时也摸蚌,蚌肉很是肥厚,那鲜美的肉质香甜了无数孩子的童年。有一天傍晚,当我行到马仔桥时,竟看到了一只时时出现在童年天空里的翠鸟,那时,它正从一根枯枝上猛地扎向河水,只一闪,又回到了枯枝上。如今想来,曾经的童年天空,大概也只是在这一闪间便已结束了吧。
先前,走过龟山桥后便是一座山,名龟山。但是早些年,不知道是谁把这座山给挖掉了。有时候,看着天色尚早,我会跨过龟山桥往山里走去,山里的空气很好,湿度更高,纵使人间已然全部笼罩在一片炎天酷暑中,走在山路上依然觉得阴凉。在山路上,我有时会遇到几只黑色的大蚂蚁在快速地赶路,有时会遇到一堆黄色小蚂蚁在分享一条大蚯蚓,有时也会遇到一只正在横过马路的小土狗。蝉鸣时节,满山蝉声,现在蝉鸣已退,沿路尽是啾啾的鸟啼。“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其中的真意,或许只有心远如陶渊明者才能真切地体会到。
再往山里走几步,暮色就全下来了,该往回走了。倘是月中,月亮才刚刚从山里树尖上爬上来。山高月大,一边散步,一边口诵《后赤壁赋》,虽然没有众客同行,也别有一番行走的乐趣;而此刻,才刚月初,仰头而望,镰刀似的月牙儿早已偏西了。站在龟山桥上遥望眼前的村庄与更远处的县城,不论远近,灯火已是一片辉煌。回到家里,暑已消,正是展卷念书时。
林祥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