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老了。豁牙的石磨老了,掉颜色的灰墙老了,天井里滴答的雨声老了,从幽深老屋走出来的咳嗽声老了。
老了的小镇叫程集。
曾经倨傲不羁,端坐江汉大地中央,腰间拴一条金腰带,那是长江馈赠的支流。
南来北往,商船鹜集,台楼笙歌,客盈留连;绿荫十里养人间烟火,市集繁盛令江河激荡,一镇风流,向天下恣意绵延。
我数着断续的门牌号,默立某名人故居前。心想会不有一双红酥手,推开木格窗轻轻地唤我?
青石小街二三里,稀落的游客从青石上走过,老人们眯起细眼在廊檐下唠嗑。鲤鱼背的路面,深刻着独轮车辙,延伸着上溯千年的记忆:不见了春秋战国楚王的离宫“荆台”,不见了金带环抱、龙水相连的老长河,不见了小巷横贯的“九佬十八匠”,不见了风樯弄水,车马填街的喧哗,不见了楼台笙歌、酒煨红晕的风月,不见了“黄鸟于飞、集于灌大”店铺竞列的明清商业盛景……
你转过烟雨迷蒙的背影,用一百多栋斑驳老建筑告诉我:那是宋、元和明清,那是砖楼、石桥、戏台、庙宇和祠堂,那是豆腐店、打铁铺、酿酒坊、绣花屋和蜡染房;宽大的院子里,竹杆撩起长长土布,在阳光下明艳,于清风中飘舞。
我想起经过的那些古镇。当金钱、利益的绣球抛来,便有争宠般地上场,站在科技和光影的中心,诱使你误入芭蕉深处、杨柳岸边,去邂逅一场风花雪月的遇见。
而你,濯清水,洗淤泥上岸;坐暮色,看风云舒卷。萧条与淡然的样子,清寂又充盈的样子;离群索居、不宠不惊的样子;明澈见心、半睁半寐的样子;敛起光芒、低调落寞的样;不遮不掩、满目沧桑的样子。
千百年的漫漶演变,你细心保管着真的现场、真的时间、真的遗韵,令我千里寻岸、雾里追光的样子!
小镇老了。有一份怜爱,更有一份敬意,油然而生。
应忆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