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奶奶喜欢自言自语,我喜欢跟她聊天,她也爱跟我聊,但有时聊着聊着就只跟自己聊,就完全不管我了,哪怕我就站在她身后她也当没看见。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问自己问题,自己回答,她自己回答自己就像在一个梦里,就像我根本不存在。
我跟着蹲在旁边,听她自言自语,这是一种天赋,带着怪异,当她讲一个故事或附近村庄的新闻,她先带着感情地,慢慢陈述,然后对此发表见解,再然后,她会感慨、分析、总结,就像一个人的演讲,丝毫不需要观众。
我听着听着就走了,她还在那儿跟自己聊着,整个世界被她掌握,又被她抛开,一会儿极其寂静,像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存在,一会儿极其活泼,好像被众星拱月着,围绕她那张纯真巧妙的嘴,时日虚幻地漂浮着。
夏日、深秋、冬天、春天,我常常蹲在门口或她身后听她说话,介于交流与思考,介于静与动,介于休息与爱。只要我奶奶在那儿,我就觉得有趣。
我的三爷,也就是她丈夫,我爷爷的亲弟弟,是个开朗的急性子,有时候见她一件事情在那儿磨蹭半天,自言自语念念叨叨,便大声大气地催促起来,但没什么用,他们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说实话,我的奶奶真是可爱极了,洗头的时候都不闲着,她先把头倒着低下去,在水盆子里打湿头发,若是换了我,倒着头根本不想说话,要闭眼闭嘴,躲着洗发水泡泡,但是她不这样,她还能发表演讲。
她一边给头发浇水,一边说着话,声情并茂并夹杂着笑声,然后挤一小坨洗发膏,就像挤牙膏那样,我还记得经常是那个桂花味儿的,具体什么牌子我忘记了,她把头发揉搓出好闻的桂花的香气,像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桂香,真是好听。我的奶奶洗着头,说着话,高高兴兴地,一刻也不闲着,我蹲在门口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听她唠叨个没完,她甚至不知道也没在意我就在旁边,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熟悉如空气。
那时我家跟她家住一栋,那老屋还是曾祖父那辈盖的,我们两家中间只隔着一个大厅一个杂屋,中间仅有一扇门,我去她家就跟在自己家似的,吃饭去她家夹菜,饭前去她家聊天,看她们摘菜、切菜,有时还给她们烧火。她有两个俊朗的儿子,我的堂叔,会跟我讲有趣的事情。
如果你在外面听到我奶奶的声音,一定以为她在跟谁快乐地聊天,但她的家里压根没别人。她就是这样经常自己跟自己聊天,她有什么都要说出来。
我总能看到她笑,她是个慢性子,与我的三爷相反,她做事仔细,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天要塌了她脸上也不会有惊色,你也很难看到她生气。我小时候放学后放下书包就去找我的小伙伴和我的奶奶们,我的亲奶奶,我的三奶奶,或者我的五奶奶,看到她们我就很开心,我从来不觉得孤单。
十几年来,我总能在她家或者路上碰到我的奶奶们,尤其我的三奶奶,她大概这辈子也没有出去过几回,她一生就全在这个山里,但她从不感到厌烦,也没有对外面世界巨大的好奇,她仿佛天生便与世无争。当我去找她,有时她正在自言自语,洗着衣服,或者摘着豆角、扫着地、种着菜,大多时候只要她在哪儿,哪儿就一定会有说话声。
我们常常一起坐在门前聊天,我的亲奶奶,还有她,还有三爷,还有我的叔叔,我们看着外面的星空、萤火虫,聊着,拉着家常,她有时跟我们聊着聊着会突然进入她自己的世界,又开始自问自答,自己与自己聊着,聊着与我们不一样的话题,如果她是个作家,她现在已经在主宰一个世界。她是那世界的神,她一会儿自言自语着进入那个世界,与那里的人对话,一会儿回到家里,回到我们中间。
但她中年就早早去世了,她真正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那个我们都不了解的世界,我一向觉得她是我们中间最知道神秘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