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活在南方海边的朋友聊天,经常会聊到“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个话题,因为他与我年龄相仿,都是60后,都是从艰苦岁月中走过的人,他念念不忘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就是靠拾海边的鱼虾和蟹仔充饥,让他得以从容的度过那岁月……朋友的话,每每勾起我对那段难以忘怀岁月的忆念,尽管后来我也品尝过京、粤、闽、川等人间美食,但总是吃过就忘了味道,只有那童年时代八月的蟹汁香味仍留唇齿间,就算岁月远去,乡音已改,鬓毛已衰,我还是忘不了那蟹汁的甘香。
我小的时候生活在农村,村子周边全是农田,农作物就是水稻和番薯,20世纪70年代,生产水平低下,不管种水稻或是番薯,收成都不尽人意。家里主要劳动力是父亲,年年超支,每到生产队分稻谷或番薯,父亲总是高高兴兴挑着箩筐出门,然后是垂头丧气归家。童年时代,白米饭很少在我的日常出现过,除非是收割新稻煮新米饭或者是重大节日,家里才煮白米饭,陪伴我走过那艰难岁月的仍然是番薯条、番薯粥。每次从田间回来,看到母亲早早就准备好的一大瓦盘的番薯粥,立刻食欲全无,清晨猪潲锅里捞起来就啃的番薯条还没消化完,肚子胀胀的仍没感觉饿,胃里的酸水正往喉咙上涌,午餐还是清澈见底的番薯粥。好在有那田蟹汁蘸着芋头叶,才改善我对那难于下咽的番薯粥的口感。
结婚后,妻子老喜欢煲番薯饭,她说番薯好吃,每次我都投其所好把番薯挑出来给她,以致妻总是感激涕零。我现在才真正明白“没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句话的含义,我只能说妻与我不同一条起跑线,更不是同一频道。
说句实在的,当年如果不是母亲精明能干,哪有八月蟹汁香!
记得我小的时候,秧苗插下定根后,农民给稻田施的肥都是“三级化粪池”发酵过的猪屎牛粪,小鱼、小虾、田螺、田蟹不少,只要肯背个竹篓出田间走走,绝不会空手而归。那时的七月,夏稻刚收割完,农人就趁着田间有水容易耕作,早早把地犁了一遍。七月正午,阳光猛烈,直射地面,室外是37度高温,赤脚走在沙石路面上,也会烫出水疱,田头里的水经过大半天的暴晒,不小心把脚踩下去,蓦然间你会大喊大叫的弹起来,就连家里守门的“二哈”也躲到树荫下,伸出长长的舌头闭眼睡大觉,有陌生人上门它也懒得吠叫。但这个时候母亲反而最积极,总是跟我说,想要有菜送番薯粥,改善口感、帮助消化,就去田间捡一些田蟹回来腌蟹汁。
母亲真说对了,走到犁过的稻田里,只见没有水淹到的泥土,都爬满了田蟹,平时看似很机灵的田蟹,却像着了魔或是被点了穴,傻傻的任凭你处置。其实田蟹不单不傻,还敢于“横行”,唐代文学家皮日休在《咏螃蟹呈浙西从事》诗中就说螃蟹“未游沧海早知名”,并且早知道它在“海龙王处也横行”。然而,竟敢冲撞“龙庭”的田蟹却坐以待捡,只因田间的水温太高,本想寻一处安稳地方避暑,想不到竟遇到我这个“黄雀”。我一路捡过去,很快就捕获一大竹篓,满载而归。
见到一身泥巴的我捉回一大篓田蟹,母亲立即接过倒出瓦盘中用水冲洗干净,还吩咐我到屋旁水沟把身子洗洗。等我把衣服穿好,母亲也把腌蟹汁的材料准备妥当了。盐巴、辣姜、自晒的豆豉、酒尾(那是母亲为大姐蒸酒坐月子留下的),一起浑在瓦盘搅均衡,然后倒在石臼中把田蟹捣烂,最后,母亲把捣烂的田蟹都装入一个预先准备好的瓦埕中,用一个瓷碗反扣埕口,并用稻草灰、泥巴和成浆把埕口牢牢密封,放到门角阴凉处,十来天,就是八月,可以开封食用。
记得开埕那天,母亲舀出一大碗黄澄澄冒着腥味的蟹汁让我先送给邻居四婆,我知道母亲的用意,曾经有一个走村过巷的补锅师傅到村里讨生活时,母亲从厨房柴草堆里翻出半年前烧穿几个小洞的猪潲锅补几照火,师傅执意收一点点钱,母亲看出他是大好人,主动邀请补锅师傅到家吃个便餐,白饭、白粥没有,番薯粥管够,走南闯北、见惯风雨的师傅也没作推辞,只是难为了母亲,家里仅有猪乸菜和芋叶,招待客人难于拿得出手。母亲思前想后,决定向邻居四婆伸手,到四婆家讨要半碗鱼汁,母亲知道四婆的兄弟从安铺“做海”回来,给四婆带了一埕鱼汁,所以厚着脸皮说是借,四婆也知道母亲的“借”是绝对爽约不还的,但当四婆知道母亲是借来招待补锅师傅的时候,就毫不犹豫的舀出大半碗鱼汁递给母亲,母亲立即回家放锅里蒸热,让补锅师傅蘸着芋叶美美的下了三大碗番薯粥,还在村里逢人就夸母亲能干和心地善良,母亲听了很是受用。其实,母亲更清楚,最美、最善良还是四婆,所以开埕的田蟹汁,第一碗肯定是四婆品尝。因为母亲经常对我说,人若让我一尺,我将敬人一丈,母亲做到了。
尽管时间年轮碾过了岁月,尽管童年的经历已渐行渐远,很多事情早已随风飞逝,唯独这八月的蟹汁香味还没远去,依然在我记忆深处萦绕,因为它不仅让我一遍遍回忆起那逝去的艰苦岁月,更是见证邻里和睦共处的老食物。
廖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