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像用金镀过,布谷鸟在田垄上不住地“麦黄草枯”“麦黄草枯”地巡唱。
每年麦收时节,任教于乡镇小学的我都瞅空回家帮忙。天一透亮,我就随父亲疾步走向麦田。走在金色的麦田之上,手握镰刀真神气,感觉太兴奋、太幸福了。夹道欢迎的麦子们,披着华丽的盛装,欢天喜地,一派热闹。金色方阵里,偶然出现一个凹塘,圆溜溜的,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调皮的风玩的恶作剧。父亲看一眼,蹙一蹙眉头。可在我眼里,却标致极了,那是一个金色的酒窝呢。
记得初次割麦,父亲示范打腰扣、捆麦把。我依样画葫芦,打腰扣这门课一学便会,但捆麦把却不得要领,不是用力过猛,断了腰扣,就是捆得太松,豆腐渣似的一碰散了架。父亲乃割麦的好手,挥刀下去,嚓嚓嚓,那麦子似乎着了魔,乖乖地跟着走,一根不乱,半丝不落,两个回合就一个满怀。捆麦把内蕴学问,父亲功夫修炼到家,通常两手握住腰扣两端,在麦秸上交叉一收,再屈腿往麦秸上使劲一压,然后把一端绞两下,抓紧了别在麦秸中间,便大功告成。而麦子之于我,像淘气的孩子,东跑西溜,不听使唤,拢起来,简直一团糟。麦茬高低不平,麦穗更是遗落一地。
父亲像头莽牛很快钻到了前面,把我甩得老远。我则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爬着。父亲折身返回又一招一式地教,但见他张开双腿,弓腰屈膝,右手握住镰刀柄的尾端,镰刃往前轻轻一圈,反手逮一大把拢起来的麦秸,同时下镰刀咬根平泥用力一剐。一圈、一逮、一剐,两臂配合默契有序。嚓、嚓、嚓,麦子们在胸前欢快地跳跃,但顷刻间便服服帖帖地拜倒在他的脚下。此刻他左臂顺势一搂麦秸,月芽似的镰刀微微一勾,利索地摆放在腰扣上。我一试,果然省力快速,动作渐渐地有些和谐。一鼓作气,穷追猛赶,心中涨满快乐——我听见了音乐似的嚓嚓的镰刀响声。
待太阳升起来,卷起一天火云,整个宇宙顷刻成了个大蒸笼。麦秸很快就干了,逼人的烈炎蒸烤着我的热情。汗如雨落,一件白衬衣湿透了,能拧出水来。抬头眺望,眼前麦子仿佛海潮般轰隆隆猛涨,心直打颤;回头一瞥,身后才留下巴掌大的一片空地,心愈发慌。“割麦不回头!”父亲抛来一句话,像一块坚石,打我一个趔趄。我方才知道自己犯了庄户人家“割麦不回头,回头无后程”的大忌。一面伸腰舒臂,把骨子里的困乏和浮躁都咯咯嗒嗒地逼出来。低头割一气,我又听见了音乐似的嚓嚓的镰刀响声。
乡谚云:麦见黄,三天搬上场。故午后是不歇晌的。这辰光,白花花的太阳,简直是在天上冒火,无情地炙烤着已经干透的地面,金黄黄的麦田,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树上的蝉有气无力地叫:“热——啊,热——啊!”惟父亲毫不在乎,干脆甩掉上衣,赤着胳膊,扛着光脊梁,与太阳抗争!
我热坏了。闷热的空气让人感到头晕目眩,有汗珠掉进眼里,辣辣的。麦芒这家伙,也乘人之危,不知何时钻进了领口、袖管里,竭尽恶作剧之能事——东剌一枪,西放一箭。待伸手去捉,却又触摸不着。更不争气的是我娇嫩的手,也鼓起一掌血泡来向我发难。我难过地抬起发烫的脸来,欲寻一缕风,可是不见风的影子。这时,父亲递来一碗早已凉好的茶水,我一扬脖子,咕咕地喝个痛快。一股清风刮遍全身。嚓嚓嚓,被汗水淋湿的音乐声又从心头飞出。
夕阳遁入西山烘出最后一抹晚霞。我终于舒了口气,歇坐田埂,脸上亮出灿烂的笑。我想,劳碌了一天的父亲也该燃上一支烟,歇一歇了吧。举目一望,光脊梁的父亲,正在那片割过的麦地上拾麦呢。他探头勾背,左手托着草帽,右手一穗一穗地拣拾。那景象令我猛然想起米勒的名画《拾穗》。我脸红了,父亲一穗一穗拾取的,正是我遗落的穗子呀。
我跳起来,跨下田埂,向父亲走去,一步一步地融入米勒的画——《拾穗》。
晓橹